第45章 萤谷

山道上,两人一路疾行,玄色与霜色的身影在风中快得凝成流动的剪影。

他们两人从浏阳楚氏山庄下山后,驾马奔波百里,一路人困马乏,未曾停歇。

“你在这等会我,我去去就来。”经过一个驿站的时候,盛非尘对楚温酒说。

好不容易决定休息片刻,盛非尘却蓦地消失了两个时辰,楚温酒以为他去取干粮了,倒也没管他。

直到天色已晚,残阳最后一缕金光即将逝去,有马忽然疾驰而来,盛非尘这时才赶了回来。

他衣服下摆还沾着未拂去的草屑,却依旧身姿飒爽,气质凌然。

两人继续趁夜赶路,路过前方官道的岔路口,即将转道时,盛非尘陡然勒住缰绳拐向另一条荒僻岔路。

“往这边去。”盛非尘说。

楚温酒望着对方刻意绕开的旧路方向,有些莫名,他停住了马,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直接问道:“为何不按原路返回?”

盛非尘拉住缰绳,黑马人立而起,他转过头看向楚温酒,眸光在暮色中沉沉发亮:“今日是三月十二。”

“三月十二又如何?”

楚温酒摩挲着马鬃停驻不前,语气里漫出不耐,“武林盟会十五召开,最快该往通州方向,而非绕道徐州。”

盛非尘突然伸手攥住他的缰绳,“暮色将晚,找地方歇息片刻。”他刚说完然后不由分说往官道旁的小道疾行。

楚温酒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今日心情不好,眼神阴郁地拍开了他的手,却终究策马跟上,没再说话。

待最后一缕光被暮色吞噬时,盛非尘在山道三岔口停了马。

楚温酒面色不善,沉郁如墨,玄色衣袍随急停的惯性翻卷,他手腕上缠绕的冰蚕丝镯惯性一般往前一撞,在马鞍铜扣上发出清越的“当”的一声,他微一挑眉,语气算不上友善:“你到底想如何?”

盛非尘回过头来不答,他反而探身去拉楚温酒马鞍上的缰绳,翻身而下时语气平淡无波,手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将两匹马拴在山脚下的老槐树上。

“你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楚温酒有些不耐烦了,心情愈加躁郁。

月亮高悬,夜风徐徐。

话音未落,楚温酒已被他拦腰捞进怀里,盛非尘轻功卓绝地踏过树梢时,夜风卷着清冽的沉水香灌入楚温酒的鼻腔。

楚温酒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居然在盛非尘的怀里,他眸色一紧,怒火中烧:“盛非尘,你干什么?”

手上的动作先于意识,他正要挣扎,手腕却被盛非尘的掌心牢牢扣住,他指腹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似火烧一般,烫得惊人。

楚温酒脸色铁青,眸色闪着寒意,肘关节一击,恢复了手腕的行动能力后,微微一抬,冰蚕丝便要窜出,却被盛非尘抬指轻轻一按制住。

“卑鄙……”

楚温酒反应极快,反手又是一掌,却连另一只手的手腕也被控制住,连反手击出的掌风也被他格开。

“别动。”盛非尘的气息擦着他耳廓落下,带着夜露的微凉。

“说了带你去个地方,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下一刻,温热的掌心覆上他的双眼,楚温酒的世界瞬间沉入一片黑暗,唯有盛非尘手臂的力道与衣袂破风的声响清晰可感。

“盛非尘,你到底是想要干什么?”楚温酒的声量大了几分,显然已是怒不可遏了。从楚家山庄出来之后他的心绪一直不佳,担心着义父和师姐,更是烦闷不堪。

“这里的路很不好走,你受的伤还没有痊愈……”剩下的话盛非尘没有说完。

楚温酒绷紧了身体,没有再反抗了。

心想着若不是他察觉盛非尘动作轻柔,没有恶意,他绝对讨不着好,怕是这人现在应该已被冰蚕丝射了个对穿。

“到了。”疾行半晌,盛非尘的声音混着山雾漫来,带着一种隐秘的沉稳。

山风忽然转暖,山谷入口的巨石后,他将楚温酒轻轻放下。

待足尖触到绵软湿润的草丛时,楚温酒睁开了眼。

皓月高悬,万千萤火自深谷腾起。

——刹那间,心脏好像突然间被人攥紧:星星点点的萤火,排山倒海般地从谷底涌来,在无垠的黑暗中层层叠叠地盘旋升腾,如翻涌不息的银蓝色海浪,生生不息。

远山轮廓在微光中若隐若现,勾勒蔓延,好似一幅淡墨色的画卷,清甜的花香混着草木气息轻盈漫来,飘飘洒洒,轻盈悠然。

他置身在一片星点微光汇成的海洋,万千流萤聚成银蓝色的光瀑,连绵不绝地倒悬于墨蓝夜空,仿若九天银河倾泄而下。

所有光芒,此时,只在为他一人明灭闪烁。

丝丝缕缕的夜风吹起他额角的发丝,左眼角下的泪痣在荧光中如一粒凝血朱砂,衬得那张素白的脸愈发清绝如画。

“喜欢吗?”盛非尘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视线始终未离他分毫。

楚温酒的双眸在流萤光影中流转,他的眉目映得忽明忽暗。

“我去了很多地方,这里的萤火是最盛的。”

盛非尘松开环着他腰肢的手,视线轻轻掠过他鬓边被夜露打湿的发丝,笑意淡然而温柔,“如何?”

楚温酒没有说话。

“你在血影楼的代号是照夜,那是萤火虫的别称,我猜你该是喜欢的。”他双眼灼灼如星火,墨发在流萤光晕中泛着温润光泽。

楚温酒转过头看向身后之人温润的眉眼,一时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再次不受他控制了一般。

他冷然的眸间好像泛起涟漪,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连带着袖口的冰蚕丝镯都在发热,四周寂静得只剩下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声。

“很好看。”他整理了心绪,神色如常地说了这一句话。

然后轻轻抬起了手,几只流萤乖巧地停在他修长如玉的指尖,莹蓝光芒照亮他苍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

“温酒。”

盛非尘的声音低哑深沉,神情温柔而郑重,仿佛在宣读什么神圣的誓言,“生辰喜乐,身康体健,平安顺意。”

清泉在石缝间叮咚流淌,漫山遍野的萤火缀成蜿蜒的星河,楚温酒望着指尖明明灭灭的流萤,忽然想起幼时母亲用纱网捉给他的那罐萤火。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生辰?”他的声音干涩低哑。

他已经太多年没有再过生辰了,他的生辰里那天只有漫天的血色和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以及无边无际的绝望,那是个黑色的日子。

他有时也会想起当年母亲给他过的最后那个生辰,母亲做给他的那份长寿面,而他却一口也没有吃……

萤火在他指尖纷飞,他蓦然就想起了母亲最后和他说的话,“不要出来,不要回来,温酒。”

他闭了闭眼,好像是一瞬间被冷水浇醒了一般,神色已然清醒了。

“武林盟的密档中有记载,浏阳楚氏,楚荣元之子楚温酒,妻子江州白氏,农历三月十三生子楚温酒。”

楚温酒听到武林盟几个字,瞬间冷厉了起来,他忽的冷笑,好像一瞬间用锋锐的刺把自己包裹住,密不透风,刚刚放软的神情好像只是一个错觉。

他双目冷然的看着盛非尘,道:“盛大侠这般费心,是……想要做什么?”

盛非尘解下玄色披风,仔细铺在泉边光滑的青石上,又弯腰从岩洞口摸索着取出一盏琉璃灯,用火折子点燃。

灯芯“噼啪”一声亮起,他接着伸手探进泉水中,捞出一坛用蜡封好的酒,温声说:“这是我三年前路过时埋在泉下的十八年醉春风,想着你该喜欢。”

琉璃灯盏里的光温温润润的,在夜风中轻轻晃动,有流萤撞在上面,晕头转向地飞远,泉水在灯光的照映下清澈见底,甚至能清晰看见水底圆润的鹅卵石。

楚温酒面无表情地掬起一捧清泉,水珠碎玉般从指缝滴落,在微光的照耀下愈发透亮。

“我只是想告诉你。”盛非尘态度诚恳,眼神炽热地看着楚温酒说:“人间不止有黑暗血色,有刀光剑影,有尔虞我诈。还有真心真情。”

他又从泉水里取出了两只粗瓷杯,斟满琥珀色的酒液,递到楚温酒面前,目光炽热如焚。

他顿了顿,伸手握住楚温酒冰凉的指尖,目光灼灼,一字一句:

“你的生辰也不是只有无尽的血色,往后每年今日,都会有萤火、有光、有这坛醉春风、有清风明月、……还有。”他喉结滚动,指尖微微收紧,“……还有我。”

山风卷着流萤掠过耳畔,盛非尘的眼神坚定如磐石,重复道:“若你愿意,往后每年此刻,我都陪你来看萤火。”

他眉眼深邃,语气深沉,坚定不移。

停顿了半晌,诡异般的宁静。

俄而,楚温酒的声音响起了:“真是可惜了。”

盛非尘问:“什么?”

楚温酒喉结滚动,端起那杯酒,声音嘶哑,“我说可惜的是,我最不喜欢过的,就是生辰。”

死寂在两人之间蔓延。一只流萤撞入琉璃灯罩,“呲” 地燃成橘红火星,瞬间灰飞烟灭。

短暂的停顿,一片死寂。

楚温酒盯着灯芯爆裂的微光,幽幽叹道:“流萤渴求光,遂而扑火,烛烬灯灭,终究是同归于尽的宿命。”

盛非尘望着他紧握成拳的双手,看着他的眼睛,说:“不要要把自己困在局中……你不是萤,我也不是灯,我不会让我们同归于尽的。”

楚温酒忽而笑了笑,起身将那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微抬手腕,玉杯在青石桌上发出脆响。

“什么是局……”

“盛大侠这番心意,怕是错付了。”

他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眉眼中的冷意混着漫天流萤的微光,衬得脸色如上好的羊脂玉。

楚温酒微微扫了盛非尘一眼,视若罔闻地倒了一杯酒,满上,笑道:“盛大侠,我早警告过你,别多管闲事。”

然后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灌下,酒液溅在指尖也浑然不觉。

袖中冰蚕丝镯撞在桌上,“当”的一声,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

他看着玻璃罩上那时明时熄的萤火,道:“这东西叫照夜,意为焚烧自己照亮黑夜。照夜的命,就是焚烧自己照亮黑暗。”

“谁是萤火,谁是灯,还未可知呢。”

他逼近盛非尘,酒气混着夜风扑在对方脸上,指尖颤抖着划过他英挺的眉骨,神情惨然,“离我远点吧,莫学这流萤引火**。”

他指向那些撞向灯盏的萤火,看着它们在高温中燃成灰烬,眼神忽然变得残酷,

“你看,流萤扑火,照夜本就该苟全性命永远活在黑暗里,不见天日,不是吗?”

“我不会让你扑火的。”

盛非尘伸手捧住他的脸,拇指轻轻擦过他眼角的泪痣,眉眼坚定如磐石,“你想要的光,不需要流萤焚烧自己,你自己本身就已经足够亮了,天不会一直黑下去,若是萤火的亮不够,我来为你燃起一盏永不熄灭的不会伤害你的灯。”

子时的萤火愈发明亮,如万千盏琉璃灯悬于半空。

楚温酒连饮数杯冷酒,酒坛早已见了底,他踉跄着跌入盛非尘怀中,冷汗浸透了里衣,黏在皮肤上冰凉刺骨。

他望着盛非尘被灯火映暖的眉眼,忽然低低笑出声,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醉意:“盛非尘……你身上的沉水香,最是讨厌……”

盛非尘低低笑一声,指尖拂去他发丝上沾着的半根草屑,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酒液顺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滑到喉结,再滑进衣领,他望向楚温酒的眉眼里,却黑沉得像化不开的墨。

下一刻,楚温酒袖中寒光一闪,冰蚕丝如灵蛇般肃然蹿出,精准缠住盛非尘的手腕。

就在盛非尘下意识回笼时,楚温酒却猛地倾身,牙齿狠狠咬上对方的喉结,舌尖舔过微凉的皮肤,下一秒,楚温酒主动贴上了盛非尘的唇……

盛非尘的表情肃然凝固,酒香与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在唇齿间漫开,盛非尘呼吸一滞,而后骤然加重,胸腔震动着发出低沉的闷响,右手迅速扣住他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带着烈酒的吻。

血腥气在唇齿间漫开,盛非尘尝到了他唇舌间的,酒香,比记忆中任何东西都要更加甜美。

“楚温酒。”盛非尘的声音嘶哑低沉得不像样子了。

“别说话……”楚温酒的声音含糊在唇齿间,带着浓重的醉意,话语间,指尖已经颤抖着漫上了对方的后背,酒气喷在他锁骨上,尾音消弥在纠缠的唇舌间。

“就当是……我的蛊毒发作了,你……帮帮我。”

夜露渐重,冰凉的水珠混着流萤,落在两人交缠的发间与衣褶里。

漫天的萤火,忽明忽暗,像无数盏小灯照亮了彼此的眉眼。

楚温酒望着盛非尘眼底倒映的自己,在醉意与清醒的边缘晃荡。他勾着他脖颈的手指微微收紧,胸口忽然泛起一阵尖锐的疼痛。

明明是虚情假意,明明是逢场作戏,明明只是设计让他爱上自己,明明都只是为了解蛊,但是现在,却落到此番难以收场的地步。

盛非尘喉结滚动,扣住他的腰肢反身将他压在覆满青苔的草地上。

满头墨发如瀑般散落,遮住了两人交缠的身影。

交缠之际,楚温酒的指尖悄悄探入自己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枚玉珏。

他眸光微暗,趁盛非尘全心投入时,将玉珏迅速塞进对方腰间的锦囊内,动作快得如鬼魅一闪。他的眸间暗了暗,闭上了眼睛全情投入,而盛非尘却浑然未觉。

萤火落在两人交缠的发间……

盛非尘忽而轻笑,他吻住对方嫣红的嘴唇,吻得更深,唇瓣擦过他眼角的泪痣时,他吻了吻他微颤的眼睫,轻声呢喃:“阿酒……”

楚温酒闭上眼,轻声叹了口气,然后抱住了盛非尘,缓缓收紧手臂,将自己更深地埋进对方怀中。

也好,只今日,便大醉一场。

天光破晓时,第一缕晨曦刺破云层,泉边的青灯仍在明明灭灭,灯油即将耗尽。

盛非尘将昏睡的楚温酒小心裹进披风,流萤安静地轻轻飞动,静止,闪光熄灭。

盛非尘却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楚温酒,看着他纤长的睫毛,漂亮的眉眼。

盛非尘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精致的眉骨、漂亮的桃花眼,然后是眼角下那颗朱砂痣,最后落在他因亲吻而微肿的唇瓣上。

这人明明生得这般好看,却总用色厉内荏的满身尖刺将人隔绝在外。

他垂眸,眼底漫开三分疼惜。

好在他有足够的耐心,可以剥开他满是尖刺的外壳,拥抱里面纯粹的真心。

“这样的宝贝……” 他低声呢喃,眉眼愈发深沉了三分,“还好,是他的……”

这人早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已经,掌控了他的心神,待他明白过来,彼时早已退无可退,甘愿沉沦。

若是可以,他甘愿成为那只流萤,只为照夜,纵使只有一瞬,那也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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