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城堡大厅的路上,瑟洛里恩意外遇见了白盔堡的大管家。
尽管他们仅仅见过两面,对方留给他的影响却极为深刻——布琳迪丝两鬓斑白,看起来约摸五十多岁,不算非常高挑,并且和许多年纪渐长的老人一样身材枯瘦,然而她的眉目中有种劲松般的坚毅,昭示着这具垂老的身躯下仍有着如磐石般的意志。即便是贵为公爵的希瑟,也会敬重地称其为“布琳迪丝女士”。
“瑟洛里恩殿下。”布琳迪丝一丝不苟地行了礼,“很抱歉打扰您前去用餐了,但眼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您定夺。”
呃……最好不是质问他“要不就和公爵大人圆房,要不就去死”之类的。他昨晚的表现可能不算特别完美,但他很确定这个问题的主要责任在公爵大人身上。
“事关您从王都带来的三位仆人。”布琳迪丝继续道,“五年前,因为某些原因,白盔堡发生了一些动荡……自那之后,城堡对于仆从的考核就极为严格。并非是我刻意针对您的人,但至少目前看来,他们在本职工作上颇为懈怠,对其他仆从的态度也有失礼貌。伍洛德大人将于明日启程,假如您对这几位仆人没有太多眷恋,我会安排他们随行返回王都,然后为您安排新的仆人。”
如果要论瑟洛里恩的本心,他恨不得当场握住对方的手并且感激涕零——天呐,终于有人能把他们打发走了——但就和大嘴怪一样,这三名仆人也是国王派来监视他的,确保他履行自己身为“王室礼物”的职责。虽然表面上是主仆关系,但他的地位并不比他们更高,自然也没有权力撵走他们。
“让他们留下吧,我已经习惯他们的服侍了。”其实除了大婚当日,这几个人绝大多数时候都懒得过来伺候他。不过瑟洛里恩还是很高兴自己能够面不改色地作出回应,希望等会儿他向希瑟撒谎的时候也能这样镇定自若。
告别布琳迪丝后,瑟洛里恩继续向城堡大厅走去。路上,他感受到了一丝迟来的危机感——就像伍洛德一样,一旦联姻破裂,这几个负责监视他的人也不会有好下场。但以他对那几个人的了解,他们恐怕很难正确理解自己的处境,不明白他们其实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不出意外的话,等他们逐渐适应北境的生活,了解到可以通过哪些渠道寻欢作乐之后,就会用他是私生子的秘密向他勒索钱财了。
世上最令人绝望的情况,莫过于那些本该成为你助力的人却是一群实打实的蠢猪。瑟洛里恩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他们的智力上,在真相败露之前,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得到希瑟的垂爱。
当瑟洛里恩抵达大厅的时候,他的妻子已经在餐桌前静候了。
按照传统的餐桌位置排序,男女主人理应相对而坐。希瑟身为凯洛公爵,自然是坐在主座上的,那么理论上他就应该坐在长桌的另一端,也就是希瑟的正对面。
可是根据餐具的摆设,他的座位似乎紧挨着希瑟的右手边,也就是主宾的位置……单从距离上说,这是一个非常亲密的位置。
是对中午缺席的补偿吗……?
瑟洛里恩偷偷打量了一下希瑟,发现她好像也有点坐立不安,可能不是她主观意志的结果。
随后,他又意识到桌上只有两副餐具,说明伊薇特今晚并不打算出席。
嚯,他的小姨子居然意外地是一个好人……瑟洛里恩不禁为昨天自己在心里偷偷腹诽她而忏悔了几秒。
但表面上,他还是若无其事地与希瑟打了招呼,然后佯装不经意地问道:“伊薇特小姐呢?”
“伊薇今天有点精神不济,打算在房间里用餐。”
“希望她身体无恙。”这句绝对是真心话。
经过一番简单的寒暄后,希瑟用汤匙敲了敲银杯,仆从们自大门鱼贯而入,端上主菜、面包和奶酪,温热的葡萄酒散发出氤氲的甜香,和椒盐猪肋排的咸香交织在一起,令人喉咙干渴。
好在瑟洛里恩还没有因为口腹之欲而忘记正事——既然他的目的是在今晚和希瑟成为真正的夫妻,有些事情就得提前铺垫了。
“请稍等一下,不先做餐前祈祷吗?”他适时地开口道,“抱歉……作为信徒,不进行餐前祈祷就用膳的话,我实在是不太习惯。”
是的,他必须强化自己身为“虔诚信徒”的形象,如果希瑟对他在床上的青涩表现有所怀疑,这就是一个顺理成章的借口。
凯洛家族显然没有餐前祈祷的习惯,但希瑟还是收回了方才伸向刀叉的手:“当然可以,我们都尊重王国的信仰。”
瑟洛里恩微笑着点了点头,双手交握抵在胸前,低声道:“主啊,世间万物的创造者,感谢您的赐予,让我们拥有丰盛的食物,我等将以善行回报您的恩情,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荣耀您之名。”
然而这些都是屁话。他们的国王陛下是世界上最不缺少衣食的人,但他从未想过要回报什么善行——话虽如此,阿利斯特只要坐在王座上安静地呼吸,不要没事就去给别人添堵,所做的贡献就已经比他小半辈子加在一起还绰绰有余了。
而那些生活不堪重负,只好将希望全部寄托在神明身上的信徒们,十年如一日地将仅存的积蓄投入赎罪箱,祈求有一天能够获得天父的眷顾。他们的余生将会继续过着贫苦的日子,他们的孩子也将重复他们的命运。
天父并不会因为你是一个好人就眷顾你——瑟洛里恩很小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他不会把未来托付给虚无缥缈的神明,机会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
所以他不得不忍痛拒绝了那杯冒着热气的葡萄酒:“我不怎么饮酒,给我一杯温水就好。”
希瑟点了点头,并没有怀疑什么。许多新教信徒都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即使日常禁酒也不值得奇怪。
一阵沉默过后,希瑟主动开口道:“你来北境也有几天了,对这里的生活还算适应吗?”
“除了气候有点冷,其他方面都很不错。北境和王都有许多迥异之处,我很期待了解更多当地的文化。”即将进入正题,瑟洛里恩心里也略微紧张,“对了,下午我参观了白盔堡的藏书馆,确实如你说的那样巨大,丝毫不逊色于王宫的藏书馆。”
闻言,希瑟不禁面露微笑,似乎感到与有荣焉:“很高兴你喜欢那里,藏书馆是我母亲毕生的心血……”
说到这里,她忽地停住了,神情中多了几分伤感。
“事实上,白盔堡曾经遭受过毒龙之焰的摧残,幸亏火势没有扩散到东翼,母亲的心血才得以完整保留下来。命运对北境从不宽容,但它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些美好的东西……说到这个,你平日最好不要去城堡的西北角。”
瑟洛里恩的心提了起来:“是禁止外人踏入吗?”
“也是一部分原因,那里是凯洛家族的墓园。”希瑟解释道,“除此之外,那里也是当时被龙焰毁坏得最严重的地方。除了墓园,那里还有一座坍塌了一半的焦塔,是白盔堡曾经的哨塔。虽然倒塌的墙砖已经被清理了,但剩下的半截塔楼依然摇摇欲坠。”
说着,她轻轻叹息一声:“寒风穿过焦塔的缝隙时,发出的声音犹如凄厉的恸哭,许多人私下称它为嚎哭塔,不过没人敢在我面前这么说,只称那是‘旧塔’……其实我不太介意,这个不祥的名字确实与那座焦塔相衬。”
其实听到这里,瑟洛里恩的思绪已经有点卡住了。
他是一个做事必须按照计划来的人——根据他的设想,他应该借由那两本书,先是称赞前公爵夫人学识渊博,再称赞希瑟的画工精湛,然后提到自己也曾替教会做过一些给古抄本画边页装饰的工作,通过两人共同的爱好拉近彼此的关系。
最后,整个话题将被引向对诗歌的鉴赏。在谈话期间,他会抓准时机,引用几句希瑟极有可能会喜欢的爱情诗……
总之他的计划是完备,循序渐进,一环扣一环的,所以当话题突然中断时,瑟洛里恩短暂地陷入了大脑空白的状态。
另一方面,他又对毒龙的事情很感兴趣。虽然巨龙曾在无数神话史诗中出现过,但被确认真实存在的仅此一例。
瑟洛里恩很遗憾自己没能亲眼目睹——当然,只是学术意义上的,他对毒龙之死没有半点遗憾,毕竟死掉的龙才是好龙。
虽然不过是只言片语,但他还是被激发了好奇心。世上绝对没有人敢自称比屠龙者更了解这只龙,但同时他又有点担心自己贸然询问会勾起希瑟的伤心事,最终惹得她不快……毒龙死了就是死了,他可是要好好活下去的。
倒是希瑟仿佛看出了他的顾虑,微微摇头:“没关系,我不介意别人向我问起埃特尔①的事情——噢,抱歉,‘埃特尔’是北境人给毒龙起的名字,因为……”
“我知道!”瑟洛里恩忍不住雀跃道,“我在书里看到过!埃特尔是纳维亚神话中一切毒素的起源,是从世界树烂掉的根上分泌出来的,就连神明都无法承受埃特尔的毒性。阴谋与纷争之神用涂了埃特尔的箭矢划破了太阳神的皮肤,使得太阳神车从天际坠落,太阳神的灵魂也被拖入了冥界,尘世间从此陷入了黑暗……”
他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之情,差一点就要手舞足蹈起来了:“为了找回光明,众神之父斯诺里不得不亲自下到冥界,请求死亡女神允许太阳神回到人间,却发现太阳神已经同死亡女神结为夫妻。”
“经过诸神的再三恳求,外加太阳神也更喜欢尘世间的生活,死亡女神只好与众神之父达成协议,答应让太阳神重返人间,但每年有四分之一的时间必须回到冥府,向她履行丈夫的义务。”
瑟洛里恩推测这个神话的诞生和纳维亚人曾经的生活环境有关。据说那里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寒冬,而冬季里又有三个月是整日不见光照的极夜——纳维亚人称之为“日殇季”,因为他们认为那三个月里太阳神是返回冥界陪他的妻子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希瑟脸上沉静的微笑,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得意忘形了:“呃……我姑且算是半个神学家,其他地域的神话故事也在我的研究范畴内……”
他当然撒谎了——无论新教还是旧教,都非常忌讳信徒接触异教的神话。教会认为那些异教神都是伪神,他们的故事会诱使信徒对天父丧失崇敬之心,最终偏离正道。
瑟洛里恩知道这个谎言很拙劣,只能默默祈祷凯洛家族作为不怎么纯正的新教信徒,不会了解太多这方面的情况。
“不必紧张。”希瑟笑了一声,“学者们谈到自己感兴趣的事物时总是这样兴奋,我母亲生前也是如此,只是……来到北境之后,你好像总是很压抑自己,我一直担心你在这里是否过得不快乐。能够见到你真情流露的一面,我认为是一件好事。”
听到她的话,他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脸颊也烫得可怕,某种脆弱感油然而生,就好像发了高烧,冰凉的露水从皮肤上滑过,让人忍不住颤栗一样。
瑟洛里恩还发现自己很难不去注视她的眼睛,那宝石般的绿色,在烛火的映衬下熠熠生辉……许多人嘲弄希瑟·凯洛根本称不上是一个女人,却没提过她有一双美丽的绿眼睛。
然而,希瑟的目光中很快又多了几分伤感:“不过,纳维亚人的神话在传入这片大陆后缺损了一些内容,可能会影响学者对整个故事的理解。现存的大部分文字记载,对于太阳神亚尔夫和死亡女神赫里希结婚的过程都是一笔带过,让许多人以为他们是一见钟情,这其实是一种误解。”
瑟洛里恩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是吗?那他们究竟为什么会结婚呢?”
“按照《阿斯克②记》的描述,冥界位于世界诞生前的原始深渊,充斥着空虚、液态火和灰绿色的瘴气,唯有漂浮在深渊之上的安息福地是个例外,因为那里是为功绩不足以进入英灵殿堂,但依然在生前奋勇拼杀的战士们所准备的居所,在暗无天日的死亡国度算是一处仙境。”
“即使是神明,也无法与死亡为敌。为了避免自己的灵魂被深渊蚕食殆尽,亚尔夫才不得不主动向赫里希求婚,希望自己可以进入安息福地生活……一切都是情势所迫,并非是因为爱情。”
他看着希瑟有些出神地望向窗外,思绪貌似已经飘向了远方:“真傻……如果我是赫里希,就不会强行留下亚尔夫。亚尔夫心中明显还眷恋着尘世间的美好,何必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囚禁在身边呢。”
“也、也不用这么悲观!”瑟洛里恩本能地想要安慰她,“哪怕一开始是出于功利的目的,等他们结婚之后,亚尔夫也许就会渐渐真心爱上赫里希了呢?”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究竟说了什么——该死,那种古怪而脆弱的情绪又卷土重来了。瑟洛里恩这辈子绝大多数时间都很惜命,但他现在很想打开窗户跳下去。
他感到很不好意思,甚至很羞耻,不光是因为他好像在不经意间说出了某种暗示般的情话——应该说,这本来是他想要的效果,现在的场合反而刚好可以圆回他最初的计划,他完全可以趁此机会诵读几句浪漫的爱情诗,将情绪烘托至**,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然而,此刻瑟洛里恩的内心却混合着羞涩和难堪。
他自以为见惯了世间的人情冷暖,早就不再期待能从他人那里获得感情上的回报,而这种看似冷酷的心态,却在一个相识才几天的人面前动摇了,这让他感觉自己很蠢,很可笑……就好像他只不过是一个自诩成熟,实则幼稚得要命的小鬼,嘴上说着不会付出真心,其实别人只要对他稍微好一点,他就像条狗一样开始摇尾巴了。
不过,这种羞赧的情绪仿佛一种传染病,很快也出现在了希瑟的脸上——很好,知道不只有自己一时失言多少还是让瑟洛里恩心里好受了一点——退一万步来说,至少他不是这里唯一的傻瓜了。
“对了,今天的猪肋排很嫩……”
刚说完,瑟洛里恩就想给自己一耳光……唉,要是刚才没拒绝那杯葡萄酒就好了,他现在真的很想把自己灌醉。
“是啊,老维特今晚已经超越了自己,有理由给予嘉奖……”希瑟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自从见识过对方在书里流畅的行文后,瑟洛里恩知道这种说话跟梦游似的情况对她而言并不常见。
他们就在这尴尬的沉默中结束了晚餐。唯一的慰藉是餐后的莓果奶油派,瑟洛里恩起初吃得很节制,但后来发现希瑟似乎对奶油派不感兴趣,才偷偷放纵自己吃掉了大半个。莓果的酸甜和奶油的甜蜜溢满唇齿,他在新婚晚宴上就为之深深着迷,第二次品尝时心中依然充满了幸福。
离开城堡大厅后,瑟洛里恩小声表示自己想先去一趟公共浴池——其实卧室的浴室也可以洗澡,但他想在回卧室前先整理一下思绪。
希瑟显然也想冷静一下,没有提出任何疑问。
虽然名曰“公共浴池”,但瑟洛里恩从未在这里见过第二个人。他步入浴池,本想在氤氲的蒸汽里慢慢舒展身体,却忍不住一头扎进池水里,仿佛自我惩罚般地在里面闷了好一会儿。
……不行,他接下来还有正事要做,没时间继续自暴自弃了。
无论如何难以启齿,但他计划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勾引希瑟上床。
虽然他从小到大经常遭到别人的骚扰,可那些都是被动的情况,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利用肉體引诱别人。他既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做什么,也不知道希瑟会对此作何反应。
他该装得无辜一点吗?像是那种不知道自己天生丽质的清纯美少年……又或者他应该表现得更加肉/欲?但这要如何展现呢?瑟洛里恩见过一些看到姑娘的白胳膊就开始流口水的男人,他感觉那样怪傻的,希瑟多半也不会喜欢。
越是思考,他就越是紧张……最后,瑟洛里恩重重地叹了口气,第二次把脸扎进了浴池里。
天啊,他干脆淹死在这里好了。
①文中埃特尔的原型为自北欧神话中的Eitr,通常被认为是一种剧毒物质或者蛇的毒液。
②阿斯克:Ask,在冰岛语中意为“梣树”,灵感来源于北欧神话中的世界树,有些文学记载将世界树尤克特拉希尔描述为一棵参天巨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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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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