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刚刚获知有关师弟身死的大秘密,竟是源于一段颠倒了他道生认知的说法。
且不论他心里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信的,那不过是狐妖惑乱人心的说法而已,可耐不住殷受信了。
殷郊的生父,殷商的大王,竟然仅凭狐妖这么一段似是而非的说辞,就斩杀了亲子。
而如今殷郊复生,难保殷受不会为了所谓的长生,再次对殷郊下杀手。
这是他今晚的第一个警惕之心,师弟以后还有性命之忧,得防着他再回朝歌,与生父相见。
这其二,自然是那位神秘的云华神女了。
也许回山询问师父会有所得,可昆仑素来与天界不睦,这并不是什么秘密,这位神女在昆仑从未听过,也许便是当年与昆仑有过节。
或许暂时放下,慢慢寻访探问才是上策。
杨戬到了庭院,随意摸上王后宫苑里的那颗梨花古树,闪身入木的一瞬间,甩出的长袖已经把树下案台上的长琴收取了过来。
木遁术一瞬间便送他到了昆仑玉圣山下。
他有意不曾之间回到洞门口,便是要好好想想,如何告诉尚未恢复记忆的师弟,他的死亡,是源于乃父不同寻常的狂热长生欲。
他乍然重生,对往事一无所觉,全然不知,想来心里,还是渴望亲情的吧?
该怎么告诉他,他的父亲逼死母亲,杀死亲子的呢?
他受得了这样的事实吗?
孤寒的明月把他的身影投射在向上层层磊摞的石级上,杨戬从未觉得,这上山的石级竟然这么少。
殷郊在洞口遥遥看到师兄,奔至梨花树下冲他招收,又急不可耐的迎接到身前,迫不及待的开口:“师兄,你办事还顺利吧?”
杨戬默默点头,不知如何开口。
殷郊放了心,想想自己之前听到的话,也不知隐瞒为何物,直愣愣问道:“师兄,这山上,可有人叫做什么二郎的?”
杨戬回程一路,踽踽独行,神思不属。
此时见了师弟,乍被见问,也是一愣,细细思量一回,也不记得这昆仑山上那位师兄弟被称为什么二郎,于是摇摇头道:“这倒不曾听说过。”
他心思繁乱,见师弟嘴上还聒噪什么“可这是大事”,便断然道:“此事以后慢慢打听。你且休管他人闲事了,你来,听我告诉你一件大事才更要紧。”
殷郊又好奇又不服,道:“怎样大事?”他还以为师兄是故意这么说,来故意堵他方才说“大事”的嘴呢!
杨戬凝重道:“是关于你过去的生死之谜和以后前途的大事。”
这还真是大事了!
殷郊目光灼灼的看着师兄,他自醒过来,脑中就是一片空白,问师兄,偏偏师兄是在死后才把他带回家的,对他的过往不说是一无所知吧,也不过是星星点点,聊胜于无。
故而殷郊对自己过往的旧事好奇的要命。
杨戬面对师弟切切期盼的眼神,心头的纠结又浮了上来。
狠下心告诉他,你的父亲为了荒谬的长生之法要杀你,甚至已经杀死过你一次了,未来若知道你还活着,必定还要杀你。
师弟面对世间,懵然如同白纸,将如何承受来自血脉亲人的打击呢?
选另一个,告诉他自己对狐妖那足以颠覆修仙之道的谬论,让他跟着自己白白忧心?
小道君嗫嚅着嘴唇良久,终究还是道:“你醒来日子也不短了,可曾觉得修炼烦闷?”
殷郊不知这跟大事有什么相干,老老实实道:“我喜欢玉台养魂,洞前舞剑,不觉得烦闷。”
“我人冷话少,你可觉得无人诉话太憋闷了?”
殷郊笑嘻嘻道:“山中飞禽走兽树木花草都能陪我说话,不觉得憋闷。”
是啊,昆仑山乃是天下灵脉汇聚之地,飞禽走兽花草树木多有开了灵智的。
玉虚门人看这些小精灵一向有趣,又念及是天地造化所得灵物,也便不理会他们,任其天生天长。
它们自然是通了人言,能陪殷郊叙话的。
可跟他们能说些什么呢?
杨戬不觉得自己的师弟该与它们如此嬉闹度日。
可是师父师伯无有令旨,告诉他该带师弟做些什么。
“今日起,我代师伯传你道法,你须用心习学,不得懈怠。”
果然是事关生死的大事情!
殷郊摸摸脖颈中渐渐平复的一圈红痕,满脸严肃的点点头。
想来他以往一定是武功不济,才被人杀死的。
好在有师兄带他回来,有师祖和诸位师长救他性命。他一定认真修炼,走一条和以往不同的大道,不让师兄和师长们操心。
成汤太子殷郊,被其父王殷受斩首示众的罪囚,杨戬带回山门的师弟,也是昆仑救回的关系到天下苍生福祉、人间长久太平的天命之人,自今日起,正式随师兄杨戬,在昆仑山上修炼了。
昆仑道法高深处,非寻常门人可触及。
但是杨戬自与他人有别,他修习的乃是昆仑上等功法,达常人所不能及处,练常人所不得悟处。
可有一样却也是从来没经历过的,那便是指导他人修炼。
杨戬是第一次给人当剑法师父,更是第一次教导凡人修道之法。
他待殷郊,那是日日指点敦促,时时观照看顾,名为师兄弟,实则堪比良师更甚。
好在殷郊只是失去了记忆,而不是失去了神智,师兄所授的道家心法,他接受的极快。
杨戬不是急于求成的性子,一步一步安排的极为稳妥。
殷郊先从简单的舞剑学起,只是杨戬没想到,这竟是他师弟的长项。
玉圣山的白雪梨花尽数化成了殷郊剑锋里的绵绵剑意,杨戬看的欢喜异常。
想不到小师弟对武功这么有悟性,即便是当年旧技,如今使来,更多了几分举重若轻、挥洒自如的气质,剑气如虹,流风回雪。
明月朗照,瀑布一般流泻而下的月光将咫尺处的玉台笼罩其中,混合着天地灵气,蒸腾出重重肉眼难以辨认的轻雾,似水汽氤氲。
灵圣之气充盈天地之间,这便是往玉台养魂的最佳时机了。
殷郊与师兄早有默契,收了剑,默不作声的跟着师兄的脚步,两人行下了玉圣山,转眼之间,已到了玉台。
杨戬并不入台,只轻声道:“功法运行一周天便可,不必贪多。”
玉台氤氲而出的灵气和着皎洁月光,薄薄一层笼罩在殷郊身上。
杨戬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师弟的眉眼竟然这般姣美明润,被远处山风送来的梨花一笼,便惹得人想如雾里探春花,云外揽清月一般去亲近他。
杨戬坐玉台下,瞧着师弟的身影朦朦胧胧的消失在玉台之上,忽然有些恍惚了。
这样腾腾的灵气,与所谓的人间烟火气相比,不知哪样更得师弟的心。
二者不知想来是有些相似之处,于师弟而言,自然是玉台的灵气更有用些,可也不过是目下光景,待见了人间烟火色,或许那些旧物对他的吸引力要更足些。
杨戬扪心自问,难道你自己不是如此,对人间也有足够大的好奇吗?
默想着师弟悠然闭目的模样,却忽然起意想效仿一下。
一个在玉台中,一个在玉台下,同时开始运行自然心法。
不同的是,一个是为了养魂修魄,一个是为了稳固道心。
光追山影,月移无声,倏忽已是两个时辰的光景过去。
终于,杨戬明目展眉,重新又是心清情冷的昆仑小道君,伸出手去,握在了倾身而下的殷郊手上。
“天色已晚,明日的安排会多些,早点回去休息吧。”
两人携手并肩回了玉圣山,但是小道君身负道法有成,早已绝了五谷之癖、清眠之扰,说是休息,不过是在师弟的石床前打坐入定而已。
殷郊不以为怵,俯身便要上那石床,杨戬却拦了一步。
殷郊不解的回头,只见师兄一笑,拂手一挥,示意他往石床上看。
殷郊看到的便是一副松松软软的铺盖衾褥。
“这是人间在寒冬里的用具。昆仑没有这些东西,你虽然忘了,想来也不一定适应昆仑的寒冷。有了这些,晚上睡起来,也更舒服一点。”
他没有说的是,这些都是师弟你的东宫旧物。
他更没有问,师弟,你看看这些东西,有觉得眼熟吗?
殷郊只是含笑伸手,抚摸着又熟悉又陌生的衾被,向师兄笑道:“师兄,摸着确实舒服的很。”
他仰面躺在了床上,安心卧□□会了一番,眼睛光亮亮的向杨戬发出邀请。
“师兄,果然比单睡石床要软和的多。你也一起上来睡吧?”
他的邀请热烈直白,全然发自肺腑,直是一腔炙热的情谊喷薄而来,烫的人都不好与他对视。
杨戬全身由内而外裹覆着的一层昆仑寒冰也被这扑面而来的炙热所逼,化成了潺潺春溪。
他不能拒绝。
他也不必拒绝。
在他的心里,他更不想拒绝。
何妨像个凡人一个,体会枕榻之上的妙处呢?
玉圣山只有这一个洞府,洞府中只有这一方石床,师兄弟两个便是同塌而眠,亦是寻常。
可他只是一笑,道:“修道之人,打坐即可,不必入眠。”
殷郊看着师兄在石床旁席地而坐,也不勉强,只侧转过身来,看着师兄的侧脸发呆。
自他重新展目见识到世间光景的那一刻,陪在身边的便是这位师兄。
比之所谓的父母亲人,昆仑恩师,这位师兄倾注在他身上的心血让他铭感五内。
师兄待他的好,比亲人的血脉相融之亲多了教业之情;比恩师的收留活命之恩多了相濡以沫之情。
在师兄旁,情融融,身自在,连睡梦里,都酣甜畅意。
杨戬自然能感觉到师弟注视的目光,但是他不动声色,只在那目光消失的一瞬间,以自己的目光把一段难以言说的情感接续了上去,师弟对他心怀感激,他对师弟的陪伴亦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的师弟明明才复生不过月余,可从这短短月余的光阴里,可以窥见他在人间时是何等生机勃勃,何等健强悍勇。
偏偏在一副精气外溢的身体上,生着一副昳丽绝尘的形貌。
当之时也,他有着天生金尊玉贵的身份,有着人间王族精心调教出的端方教养,更有着顶级武士用心打磨出的矫健体魄。
一位红尘俗世里被所有目光期望着涵养出的俊杰英才。
可是这样一个得天地精华偏爱的人物,却被那样龌龊的野心和阴谋断送了性命。
杨戬回忆着师弟当日灰败死寂的面容、在虚空中死气沉沉如傀儡一般受人摆布等待复生的僵硬躯体,面色阴沉难定。
天地滋生好物,皆是为了推其走入既定的命运。
这个道理杨戬不是不知,可却是第一次感觉到,这个道理,也许不该那么的笃定的、不讲道理的推定到每个人的身上。
师弟这般人物品性,却被迫走入这样的命运,与雪陷圂厕、玉委尘泥何异?
想想师弟也许不日便要下山,杨戬趁其熟睡,如往常一般,将仙灵之自他眉心那一点红痣注入殷郊体内。
这红痣便是师弟复生后生门所在了。
杨戬其实不解,为何师祖会将这等要紧的生门设在这样明显又容易被击中之处。
可转而想过,大概也有些明了,也许正是因为明显,所以不为人所重视;因为处在容易被击中的要紧处,所以才好着重看顾。
丝丝缕缕的金光慢慢浸润入肌肤,从红痣进入殷郊的肉身,滋润过千万道经络脉丛,成为亿万身息血管的养分。
起死回生的人,经脉早有干枯迹象,也好在有玉台滋养,又得杨戬夜夜用功为他涵养身体,周身经脉才得以恢复了七七八八。
也是因为杨戬夜夜为他注入灵气滋润,才换来殷郊的夜夜安寝。
可是今日杨戬心思乱了,无法再如之前那般全神贯注的输出灵气。而师弟体内灵脉未通,实实在在只是凡人躯体,承受来自体外神异力量本就勉强。若是一不注意灵气多了些,施力重了些,保不定反要坏了师弟的经脉。
因此在察觉到自己身思不定后,杨戬便收了力。
俊眼修眉,峰鼻菱唇,收手时无意拂过,有肌肤滑腻,温软惹人。
杨戬心头一动,垂目细看,目光停留在师弟脖颈里的那一圈红痕上,那是断首接上后如何都消不掉的痕迹。
杨戬试过用法力用灵药,但是终究是无法。
也许,这边是人间那一遭劫难注定要在他身上留下的东西。
也好,也让他的亲友未来见他时,除了重逢的喜悦,也体会一下他曾经的艰难。
如今唯有一件事,便是师弟的记忆。
若不能恢复记忆,如何好告诉他作为天命之人担负的使命?
可这件事也实在为难。杨戬在用灵力查探师弟身体的时候早已发现,师弟濒死之时,是带着极大的绝望和愤恨的,甚至有自毁之念。
他既担心师弟无向生之心,又担心师弟乍然恢复记忆,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以致身体无法承受那么深重的仇恨受到伤害。
夜转深沉,冷月正在洞口正南的天空发散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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