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看起来颇为温暖舒适的房间里。
米黄色的墙壁，地上铺着的柔软地毯，一盏样式老旧的落地灯散发着柔和温暖的光。空气中甚至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于春天的花田中的清新花香。
然而，在安然目光触及房间西面墙壁时，这房间温馨的气息瞬间消散，只剩下一股冰冷的寒意，侵袭着安然的五脏六腑。
那面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个光秃秃的人体标本被一根粗粗的麻绳高高的吊着。
标本的皮肤呈现出毫无生气的死灰色，表面干瘪萎缩。而让安然瞳孔骤缩的是标本的下半身——那里似乎被粗暴地切割过，只留下一个丑陋的创口，上面还插着一朵紫色的小花。
他几乎立刻就确定了，这就是那个该死的李老头！
“我的作品，好看吗？”
一个平静的女声突然在安然身后响起，近在咫尺。安然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慌忙的拉开距离，转身。
站在他身后的，不再是那个没有头颅、缠绕着可怖黑发的怨灵鬼影。
那里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她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身形纤细。一头乌黑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发质很好，带着健康的光泽。脸庞是标准的鹅蛋脸，皮肤很白净，鼻梁秀挺，嘴唇是淡淡的粉色。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纯净的黑色，此刻却像两潭平静的死水，没有任何波澜。她身上穿着一件浅蓝色护工服，样式和安然在疗养院前台看到的很像，只是更柔软陈旧一些。不难看出女孩曾经对这份工作的热爱与坚持。
这就是小时生前的模样——一个干净、清秀，甚至带着点书卷气的年轻护工。
然而，她的眼神却有着与外貌不符的漠然。
她的视线越过安然，直勾勾地盯在墙上悬挂的那个标本上。那目光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漠然和一种冰冷的审视。
“很快，我也会把你变成这样。”
看着这张年轻鲜活，本该充满朝气的脸，再看看墙上那具象征着极致丑陋和罪恶的标本，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悲伤毫无预兆地席卷了安然的心口，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如果没有那个禽兽不如的李老头，眼前这个像花一样的少女，她的一生该是多么阳光明媚？她会遇见什么人？拥有怎样的快乐和烦恼？也许她会为了一口蛋糕的甜蜜而扬起嘴角，亦或是闻到春天的第一缕花香而心情舒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困在这无尽的怨毒里，游荡在副本的阴影之中，成为杀戮的一部分……
安然眼中流露出的那份浓烈的，毫不掩饰的怜悯，像一根尖锐的针，瞬间刺破了小时那层冰冷的伪装。
她猛地将视线从标本上收回，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骤然转向安然，眼神变得像淬了毒的刀子一样凌厉！
“可怜我？”
小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嘲讽。
“大可不必！收起你那廉价的同情心！我已经亲手报仇了，用我自己的方式！看着他变成这样，挂在这里，我现在的心里，比任何时候都要高兴！”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快意，只是安然却越发的为她感到悲伤。
“能说说，你为什么要杀我嘛？”
小时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诡异的弧度，那笑容在她清秀的脸上显得格外违和。
“为什么？因为像你这样虚伪的人，本就该死！”
她向前逼近一步，周身散发出的寒意让房间的暖意荡然无存。
“我和她达成了一个交易，一个公平的交易。”
“只要我杀了你，她就会和我创造出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绝对公正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没有坏人可以轻易逃脱制裁！任何邪恶都会被立刻审判！每个人都可以亲手向伤害自己的人复仇！没有金钱的庇护，没有权势的包庇！这样的世界，难道不好吗？这不就是你们这些活着的人，天天在嘴上喊着闹着要追求的正义吗？”
小时的声音里充满了狂热与向往，仿佛自己已经置身在那个并不存在的完美国度里。
安然被这扭曲的正义宣言震住了。
他下意识地反驳：“那除了李老头，其他那些老人呢？那些半夜跑去地下室，最后死状凄惨的老人！他们也是无辜的！他们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也要伤害他们？”
“无辜？”
小时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突然爆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冷笑，那笑声在温暖的房间里回荡，显得无比诡异凄凉。
“他们真的无辜吗？”
“在这个疗养院里，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知道那个老畜生是什么东西！知道他手上沾着人命，知道他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魔！可有人提醒过我一句吗？有人在乎过我的死活吗？！”
“我尽心尽力的照顾他们，陪他们打发时间。可他们呢？他们有真正关心过我嘛？”
小时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恨意。
“没有！一个都没有！他们只会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关紧门，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那天晚上，明明，姓李的那个老太太看见了，可她害怕！怕那个老畜生会找她的麻烦，怕他背后的势力！所以她选择沉默！选择眼睁睁地看着我，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新人，傻乎乎地，满怀善意地往那个恶魔跟前凑！他们每一个，都是帮凶！每一个！都是杀害我的凶手！他们难道不该死吗？！”
安然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时的质问像沉重的石块，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是啊，那些老人的沉默，何尝不是一种纵容？如果李老头在犯下第一条人命时就受到应有的制裁，或者哪怕有一个人，在小时踏入危险前提醒她一声……
这场惨剧，或许真的可以避免。
一股巨大的悲凉感猛地攫住了安然。
为小时的遭遇，为那些沉默者的懦弱，也为这个充满了不公和黑暗的现实。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自己仿佛被拖入了一个巨大的，无法挣脱的漩涡。他没有注意到，在他陷入这种强烈的负面情绪时，一缕缕极其细微的，如同活物般的黑色雾气，正悄然从他身体周围弥漫开来，无声地融入房间的阴影之中。
小时见状眼里露出一股病态的欣喜。
“其实，你也觉得我说的对吧？这个世界就是那么的冰冷无情，自私，是所有人天生的劣根性。”
就在这时，安然手腕上的红绳，突然毫无预兆地轻轻震动了一下！
紧接着，俞昇那熟悉而沉稳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
“安然，拖住她，等我！”
这声音如同破开阴霾的一道阳光，安然猛地一个激灵，从那股沉溺的悲戚和混乱思绪中骤然惊醒！他立刻察觉到身体周围那若有若无的异样感，心头一凛，强行压下所有杂念。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看向小时，眼神变得锐利而坚定。
“你说得对，他们的沉默是错的，是懦弱。但这并不能成为你无差别杀戮的理由，更不能成为你伤害我的理由！”
“我现在不是要可怜你，我只想问你，我和你素不相识，我何曾伤害过你一分一毫？难道我也该死？和我一起进入这里的伙伴又何曾伤害过你，他们难道也该死？”
小时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陷入了挣扎，只是一瞬后，她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扯得更大了，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理所当然。
“为了那个公平的新世界，一点小小的牺牲，又算得了什么。你的死，能换来无数人的公正，你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
“牺牲？”
安然感到一阵荒谬的愤怒：“用无辜者的命去换你所谓的‘公正’？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公！”
“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有亲人，有在乎的朋友，我的死或许会让他们陷入悲痛之中。”
“你说新世界没有坏人能逃脱制裁，可你现在做的，不正是滥杀无辜？这和你憎恨的李老头有什么区别？！而且，你说有很多虚伪的人，这没错。可与此同时，也有很多逆光前行的人！他们在努力维持秩序，在黑暗中寻找光明，在用自己的方式坚持着心中的正义！他们不也在对抗像李老头这样的畜牲吗？难道他们负重前行的努力，就因为你的怨恨，就要被全盘否定，就要被所谓的‘新世界’彻底抹杀？”
“你懂什么？！”
小时被安然的话刺中了痛处，脸上那层虚假的平静彻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被揭穿后的恼羞成怒。
“你们这些活在阳光下的人，永远不会懂我们这些被黑暗吞噬的人的痛苦！你们只会高高在上地说着漂亮话！新世界不需要你们这种虚伪的怜悯和说教！”
她的情绪彻底失控，声音变得尖利刺耳。
“既然你那么想做个好人，那就去祭坛上做第一个祭品吧！”
话音未落，小时猛地抬手！整个房间的景象剧烈地扭曲，一切都在瞬间溶解，崩塌！温暖的光线被粘稠的黑暗吞噬！安然只觉得脚下一空，强烈的失重感传来！周围的景象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冰冷的，散发着浓郁血腥味的巨大空间。
他重重地摔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抬头望去。
这是一个由巨大黑色岩石构成的，如同洞穴般的祭坛空间。
祭坛中央，是一个由暗红色，仿佛凝固血液般的物质构成的巨大圆环。圆环内部刻画着密密麻麻，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符文，那些符文在黑暗中散发着邪异的暗红色光芒。圆环周围，连接着数条同样由暗红物质构成的沟槽，如同干涸的血脉，一直延伸到祭坛边缘的阴影里。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邪恶与死亡的气息。安然挣扎着爬起来，发现自己正站在这个巨大血色圆环的中央。而小时的身影，就悬浮在祭坛的正上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双曾经清澈的黑眼睛，此刻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杀意。
“欢迎来到你生命最终的时刻。”
小时的声音透着一股得逞的快意，在这死寂的祭坛中回荡。
“你的血，将会成为建设新世界的第一缕曙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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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图兰得疗养院（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