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而降的,除了狗屎,还有灾祸。
落日还没有到达街的尽头,袅袅的炊烟将将从个别烟囱里钻出来,鲸鱼玛吉扔下还没写完的作业跑出了门。
“外婆,我晚饭前回来——”她以高超的技巧跳上被她推的飞快的自行车,疾驰出小镇,向着山上蹬去。
“鲸吉,又去约会啦?”
“鲸鱼你不要命啦,他肯定是个杀人犯!”
朋友和敌人的叫声落在身后,和消失的街道一起成为日常生活的一角。鲸鱼是玛吉的绰号,因为生的高大,十五岁就超过父亲的体型让她足以藐视班上所有找事的男生。他们就给她起外号,都是些胆小鬼。
山道是石子路,颠簸程度不亚于岩石钻探。灰尘从车轮子下涌出来,就真有点意思了。
“鲸吉,我说过,你不应该再来见我。”
暗星拄着锄头站在山坡上,脚下的玫瑰花田与荆棘盘绕成片,蔓延至他山顶的小屋。玫瑰花叶子被修剪过,花骨朵在褐绿色的枝条间如皇冠上盛放的宝石,又如点缀在镇后矿山上莹莹的煤气灯。高大的男人站在这中间,披着斜阳,煞是夺目。
“暗星!”鲸吉扔掉自行车,跑上来。她每次都这么粗鲁的对待车子,但回去时它总能奇迹般的完好。
“你说过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可以来找你!”她扑进男人厚实的怀抱里。父亲已经无法承受她这样一击,但暗星比镇上绝大多数男人都魁梧,他稳稳当当的接住她,轻柔的拍她的肩头。
“怎么了我的小朋友?”他黑曜石般的瞳孔里有无尽的温柔,虹膜边上一圈金色的射线把他和普通人隔绝开来。镇上的人说他是个巫师,恶魔,杀人犯,什么都有,可他们明明没有任何证据。只单凭没有见他摘下过兜帽,只单凭他在这山头离群索居,就断定他有罪。
完全就是空穴来风。
只单凭她长得高大,就断定她先动手打的人;只单凭她是女孩子,就断定她不能赢得比赛;只单凭她回家早,就要她负责做饭;只单凭弟弟生病,全家人就要围着他转;只单凭有一点风险,就要逼父亲关停仓库业务。
有热流涌进眼眶,鲸吉赶紧低下头。她没那么软弱,明明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小到不值一提,小到让人笑话。
而且所有的事情都在,都会,将会向好的方面发展。她把他们揍的满地找牙,他们再不敢当面嘲笑她;她拿着设计图去找数学老师,他答应会考虑让她参赛;她来这里补课,妈妈和外婆就先做了家人的晚饭;弟弟的病在好转,到时候这个傻小子活蹦乱跳起来又会像个小男子汉一样去争着帮她出头;父亲在夜以继日的修整仓库,只要通过审查就可以重新开业,全家就能吃上饭。
“没什么了。”她用他前襟的布料擦去泪水。他的衣料质地奇特,不是镇上裁缝店的货色。她重新振作,亮起嗓门说:“我要回去了。”
“鲸吉,别往后看。”暗星抚摸着她的头发,轻缓的,柔和的,像世纪一样漫长的。他的声音在胸腔回响,在空气中回响,在她脑海里回响。长久的,微弱的,难以检测但又确凿存在的,时空涟漪。
鲸吉觉得有人站在他们后方,又像是没有。隔着两臂距离都能感受到身后澎湃的心跳和高能的体温,又仿佛是幻听和落日的余温。有那么一瞬间她看见他了,披着暗红色的斗篷。但同时她又知道没人在那里,只有盛放的玫瑰。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像被砸碎的试衣镜,每块都映着同一人物,却又因着角度和那些无法契合的分形而不尽相同。她无法把它们完整的拼凑起来,尽管它们在讲述同一个故事。
故事里的女孩已经过了躲在大人怀里的年纪,是肩膀上能承担重任的女汉子了。但此刻一种压倒性的恐惧笼罩着她控制着她,令她毛骨悚然,不能呼吸。
别回头,否则会丧失向前奔跑的勇气。
暗星她仿佛洞悉一切奥秘的导师——他温和的眼神如是说,他轻柔的声音如是说,他坚定的字迹如是说。过去,现在,未来,他都如是说。
鲸吉知道他必定是对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回去吧。要好好吃饭。”他摩挲着她的鬓角,温和的笑容把她带回现实。一切都是温暖多彩的。玫瑰花田在落日的余辉中美艳如画。暗星的小屋——那幢四层的塔形建筑,一楼厨房的烟囱里正冒出袅袅炊烟,一会儿他就会拿出香喷喷的烤面包和炖菜让她带回去。
鲸吉处于对浪漫关系充满天马行空式幻想的年纪,她想如果有一个这样的男人为她种一片这样盛放的玫瑰,也许她会愿意低下高傲的头颅看上一看的。但这片玫瑰显然不是为她种的,暗星经常用一种深沉的眼神望向天空。鲸吉不知道他在等谁,她不敢问。
是一闪而过的流星,还是终将落下的陨石?
这个男人是有点子不着边际的浪漫的。
鲸吉想起他们的第一次相遇,也是这样一个傍晚。大约半年前,她正为了什么事情一边哭着鼻子一边往山下走。
“嘿小姑娘,你哭的那么难过,是丢了金鞋子吗?”
没有人会叫身高接近一米八体重一百四十斤的提着铁铲的女孩“小姑娘”,至少镇上的人都不会。鲸吉诧异的看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他比她还高出半个头,一头白色短发,强壮的身躯包裹在一件银色兜帽长袍里,肩上扛着一把,嗯,沾满泥土的锄头。他的眼睛含着笑意,却十分古怪。
“你是谁?”鲸吉警惕的看着他。她是一个打架好手,能从对方细微的肢体动作中判断出他是不是需要一个过肩摔,或者踢裆。她准确的攻击和迅猛的发力通常能让跟她身形相当的男子痛哭出来,不过眼前这个男人比她更有动量,她得当心。
“我叫暗星,是一个魔法师。”他驻足放下锄头,让他们保持安全距离。
哦魔法师,每个试图来这里开采矿脉的投资家都说自己是魔法师,会让小镇变得多么富庶,可最后钱都变到了他们自己的腰包里。采矿确实让小镇多了营生的方式,不过常年笼罩的尘云让人不快。这种算不得魔法师,在鲸吉看来,只有那些非比寻常的机械设计,那些蒸汽动力的巨兽,那些改变物质属性的化学实验,才算得上魔法。可魔法不是凭空来的,它要消耗矿山,消耗天赋,消耗入读帝国学院的机遇。
“来我家吃饭吧,你肯定饿了。”
他的指尖滑过她的发顶,他已经站在她身边了她竟毫无觉察。他是如何做到的?在她警惕的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时候,从三米开外瞬间移动到她身边?鲸吉攥紧了铁铲握柄,却跟着往他身后上山的小径走去。她又渴又累又饿,确实需要歇一下脚。下山的路还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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