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同学们,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
徐净秋将用了半截的粉笔塞进粉笔盒里,拍了拍手上残余的粉尘。
他抬起讲台旁泛黄的木椅,轻轻放下还能听见木头连接处松动的吱嘎声。
【今天是五月三十日,我来临夏支教的第八十七天。】
“徐老师,你在写什么呀。”班上最活跃的小女孩蹬蹬蹬跑上来,脸挤在徐净秋的胳膊上,想看清他在写什么。
“我在写日记。”徐净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去玩吧,下节课别讲小话了。”
他很少在教室里写日记,但是下节课还是他的课。
而且,他记不起的东西越来越多了,甚至是前两天的晚饭是什么。虽然看起来晚饭忘记吃的什么这件事无关紧要,但他会害怕忘记昨天在每个班的课上到哪里。
徐净秋连着上完三节课,终于可以收拾收拾准备回家。
他刚一脚跨进办公室,资历最丰富的马志平便端着他掉了半边玫粉色皮的保温杯,空着的那只手拍在了徐净秋的胳膊上,朗声说道:“明天穿正式点。”说完便从他身旁挤了出去。
徐净秋只穿了件T恤衫,胳膊被这不知轻重的一拍瞬间印上了一个通红巴掌。
西北汉子都这样,徐净秋已经习以为常了。
最靠办公室门口的老师见着徐净秋一脸迷茫,解释道:“明天上面有领导过来视察,大家都重视着呢。”
接着他俯身向前倾,手掌微微蜷起,搭在嘴旁,低声说道:“还有个投资人跟着来,这学校一大半都他资助的。”
“这么厉害。”徐净秋惊讶道,脑中浮现出一个秃顶成功人士的形象,“那岂不是要准备点枸杞红枣好好准备一下。”
“老马抠搜了一些出来,虽然都不是什么好茶,但那都是高级领导来了才给着喝的,我们喝点胖大海不错了。”
临夏这所希望学校早些年是政府拨款修建的,但是只能算的上满足义务教育,九个年级放在一起。
后来有社会人士资助捐款,于是这几年教学楼翻新了,图书室、实验室也有一两个,能实现课本上基础的内容。
“你明天可要准备准备好。”另一个女老师笑道,“你可是我们这的门面担当啊,在你走之前榨干你的剩余价值。”
“就是说就是说。”
徐净秋低眉,点了点头,顺着他们说:“我明天把最有面子的衣服穿过来。”
第二天徐净秋真的把最有面子的衣服穿过来了,但他所谓最有面子的衣服,不过是一套四百块的西装。
至少这是和他柜子里所有T恤比起来这套衣服已经最贵了。
“小徐啊,你今天上午一二节没课吧。”徐净秋刚放下公文包,屁股还没坐热,马志平就笑眯眯地飘了过来。
“没课。”徐净秋摇了摇头,补充道,“第三节有课。”
马志平一下来了精神:“那你和我去外面迎接领导们。你长得最有面了,给他们一个好的印象分。”
“好。”
徐净秋来临夏支教还挺轻松的,学校给他的任务就是给学生做做美育教育,培养审美能力和艺术鉴赏技能。
“诶,听说没?那资助人有钱的很,家里十几辆车混着开。”马志平和其他没课的老师站在门口没事干,闲着唠嗑。
“那要不然怎么一捐款就捐几个亿。”另一个老师手里边攥着一把瓜子,边嗑边讲。
“好像是南京那边来的。”马志平突然话头一转,对准徐净秋,“小徐,你不是江苏来的吗,到时候多和他聊聊。”
他不过是大学在南京上的。而且学校太偏,那些景区还没坐个地铁、再转个高铁就能回的家近。严格来说,他除了学校、地铁站和高铁站,那些知名景区、商场他一个都没去过。
徐净秋还是苦笑着应了声好。
这不,话题中心就来了。
为首的是两辆轿车,什么牌子的徐净秋不太清楚,应该是寻常牌子。最后一辆是大G。
这徐净秋认得出来,他心里默默悱恻,这老头怪时髦。
“快上去迎接啊。”马志平朝着徐净秋挤眉弄眼,徐净秋只好尴尬向前,手里拿着一大早跑了小半个县城买到的蝴蝶兰花束。
他特意查了,蝴蝶兰是事业发达、生意兴隆的招财花,送给生意人挺合适的。
他不知道具体给谁,送出去就完成任务了。上级命令的做完就行。
徐净秋嘴笨,马志平他们早就迎上去,将前面先下来的领导围住,带着参观校门口。
徐净秋只能赶鸭子上架走到最后,在那辆很高的大G前面停下。
他大半视线都被手里的花挡着,透过枝叶的缝隙看见车门从里面被推开,便立刻说道:“您老当心。”
徐净秋明显感觉到打开车门的人顿住了,现在寂静得连风刮过的声音都觉得刺耳。
明明才过了二十几秒,也可能是十几秒,车门才再次被推开,里面的人终于开口,有些戏谑道:“您老?”
徐净秋承认,他没想到资助人这么年轻,更没想到是他的……
富二代前男友。
樊清淮。
他早该想到的。黑色大G。
“谢谢你的花。”樊清淮脚尖点地,手便勾走了他的花。
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欠揍。
徐净秋只觉得无语,往后退了几步,拉开距离。
看到徐净秋的疏离退后的动作,樊清淮只当作没看到,没事人一样跟上大部队,加入其中参观学校。
“樊总,这是用您的资助金建设的教学楼。”
“樊总,这是用您的资助金建设的操场。”
“樊总,这是用您的资助金建设的图书室。”
……
大致参观完学校,接下来的流程众所周知。
来都来了,总要听一节课再走吧?
既然如此,门面担当徐净秋便又一次派上用长了。
马志平牢牢记住了徐净秋的随口一句“第三节有课”,对着领导们介绍道:“现在教育重视德智体美劳嘛,马上正好第三节课开始,徐老师有一节美术课。”
他冲徐净秋眨了眨眼睛,笑道:“让徐老师带您。”
徐净秋又一次、再一次体验了赶鸭子上架。
“同学们好。”
“老师好。”
“今天我们学习的是彩陶。彩陶大家都不陌生吧,我们临夏就有马家窑彩陶……”徐净秋使出了上公开课的本领。
他好久没有上过公开课了,上一次还是在入职的时候。
再往前追忆的话,就记不太清了。
诶,很难说,他现在这个记忆力怎么能继续当老师。
但徐净秋很敬业,他对自己的课非常上心,一节课很快过去了,中间没有任何卡顿。
他整个人放松下来,整理好教案笔记,从前门出去,绕过后门准备进办公室。
冷不丁听到一声:“徐老师,请留步。”
徐净秋顿时又紧绷起来,他停下了脚步,却没回头:“什么事?”
只听樊清淮悠悠开口,像锁魂的厉鬼:“有些问题想请教一下您。”
徐净秋背后发凉,他清晰地感觉到有汗珠从额头滑落,细小的已经被风吹散了:“麻烦您找别的老师吧,我是新来的,不太……”
“可我不认路啊,”樊清淮一字一顿道,“带我去办公室好吗?”
多么正常的理由,让人无法回绝。
徐净秋在前面快步走着,明明没几步路的距离,“教师办公室”这几个字明晃晃的在墙上挂着,正常人都看得见。
可樊清淮却不是正常人,非要徐净秋带路。
樊清淮到了办公室门口象征性抬手扣了两下,进去对着最靠门的老师说道:“我找徐老师有点事情。”
“他有问题问……”徐净秋的话在嘴里滚了两圈,咽下去了。
一上午哪个老师没见过樊清淮,大投资人啊,那肯定是有正事,更何况一个地方来的,唠唠说不定再给点钱改造一下办公室,装个空调来个饮水机。
那老师头也不抬地对着学生作业一顿批改:“没问题没问题,虽然徐老师没来多久,但学校情况他了解的一清二楚……”
樊清淮听到这答复,转过头对徐净秋眉头一挑:“走吧,那真是麻烦徐老师了。都快到饭点了,我请你吃饭吧。”
徐净秋跟着樊清淮走了俩步,又顿住了:“我第四节有……”课。
“我在你办公桌前看过了,没课。”樊清淮扯了扯嘴角,打断了徐净秋的施法,“不过我可没偷看啊,今天早上参观办公室看到的,就那么轻轻一瞥……”
上午就那么一瞥?千里眼啊。视线从办公室这头穿过十几个领导老师到他最角落的办公桌,再到办公桌上的贴满了的便签,再从中挑选出巴掌大的课表。
“你眼睛真好。”徐净秋讽刺。
好到硕大的“教师办公室”着五个字看不见,偏偏能看见课表里的周一第四节那格空着。
“谬赞谬赞。”樊清淮像听不懂好赖话,欣然接受了他的夸奖。
徐净秋千算万算忘记了如果第四节他还有课,绝对不会在短短的八分钟课间和樊清淮扯废话。
就这样徐净秋又坐上了这辆大G。
七年前坐过的这辆。
徐净秋为什么这么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这辆车就是七年前的那辆。因为他在七年前,送给他前男友的礼物,车载摆件,的胶印,在车上。
直径两厘米的圆形胶印。
在仪表台的正中间。
徐净秋很奇怪为什么,好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想忘记的却忘记不了。
他眼神不由得随思绪向上瞟,一直到——
自己在后视镜里与樊清淮上扬的眼睛对上。
樊清淮的瞳孔是茶色的,却有着漆黑的漩涡像是要把人深深卷进去。
咚咚——
车窗被敲击的声音。
徐净秋顿时清醒了,整个人仿佛刚从保鲜膜里钻了出来,朦朦的雾气浸透在沉闷的空气里,心口被保鲜膜缠着,生疼。
他不晕车,就是犯恶心,想吐。车里也没有什么令人作呕的异味,反而有一股淡淡的檀香木混着薄荷的味道。
“到了。”樊清淮冲着他笑了笑,摁开了窗户。
一位巨型的、老大爷的脸戳了进来,黝黑的手颤颤巍巍举起了二维码。
“小伙子,五块钱停车费。”他用二维码指了指停车线。
樊清淮举起手机,扫了过去。老大爷听到“支付宝到账五元”兴高采烈地背着手走了,走得路上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诶,在往前开几十米停车根本不要钱。”车里的空气因为开窗流动了起来,清透的风扫过徐净秋的面颊他终于觉得自己的生锈的脑袋里,齿轮开始运作,结果樊清淮已经把钱扫过去了,那老大爷也走了。
“没事,”樊清淮又朝他笑了笑,“这里近。”
冤大头。徐净秋默默鄙夷了他一句,真是娇贵,多走点路掉块肉啊。
就这样两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坐在了兰州牛肉面馆里。
够格格不入的。徐净秋低头看着自己不合身的西装,衣袖长地离谱,直直地盖住了他大半截手背,多出的部分皱巴巴地堆叠在了一起。
而樊清淮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领带挺括,显得矜贵稳健,那料子不用摸就知道,肯定够贵。
他收回刚刚那个想法,坐在这面馆里格格不入的只有樊清淮一个人。
简朴的桌子上就这样摆着两碗自己端来的面,一碗上面有辣子,一碗没有。
还有两碟牛肉,一碟酸菜。
徐净秋和樊清淮就这样静坐着,没人动筷。
“你在临夏当美术老师?”樊清淮突然在嘈杂的环境中低低问了一句。
徐净秋皱了皱眉,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然呢,你今天不是都看到了吗?”
“没事。”樊清淮抽出筷子的手一抖,随后像没问过这蠢问题一样挑起了几根面条,却没塞进嘴里。
“就是想问问你,最近过的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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