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灼呼吸急促,身体开始不自觉地发抖。
陆彦没有松开握住她的手,而是换了个角度,方便活动。他两步并为一步,走上前去,高大的身躯把纤弱的她完整地藏在了身后。
二者的后天之炁依旧互相缠绕着。
陆彦将手中的天极宫神君令牌随意地抛给了匆匆而来的天机阁守备仙君。
“天极宫此处的哨所探查到天机阁未进行登记,私自进出琼华山,伤了我的人。”陆彦眉头微蹙,心绪复杂,语气都快了不少。
他垂眸看了一眼前来巡查的天机阁守备,冷声道,“怎么,重明既然连天机阁的结界都管不住,不如尽快让位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神女,如何?”
南灼突然像受不住伤似的,重重地咳嗽。
“此事,此事……”
守备仙君完全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天极宫的首座神君,众仙匆忙行礼,恭恭敬敬地将令牌递了回去。
北辰神君的炁甚至都没冲他们释放一丝一毫,他们只是远远地照个面,就被压制得说不出话。
正殿刺客,紫金丹炉爆炸,天帝问责,天极宫问讯,今日的天机阁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有机灵的迅速给哨所的守备长传了个讯。
南灼此时已有些站不住了,明明她周身都是温暖的异火之炁,但是她此刻却觉得琼华山的风好冷好冷,雪似乎是过于亮了,晃得眼前都开始发灰发黑,她又一次痛恨自己的弱小,身体开始发软,意识也不太清晰……
陆彦敏锐地察觉身后神女的气息不对,突然道,“柏岩,带着你受伤的兄弟,留下交涉。”
众仙只见北辰神君转瞬之间竖起了一道结界,消失在了原地。
“是。”随着声音发出,一黑衣仙君缓缓浮现。
天机阁的守备仙君们一惊,好绝妙的敛息之法,他们从头至尾就没发现此处还有别的气息。
枉他们以为琼华山的结界处十足安全,对这里十分的自信。
结界内,陆彦在南灼摔倒之前接住了她。
他半跪着,将南灼靠向了自己的肩膀,手指颤抖着搭了搭她的脉,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细弱的手腕,又似不舍般地缓缓松开了。
“啪嗒”,南灼手腕上串着隐息珠的丝线承受不住陆彦的后天之炁,断了。
陆彦收起两颗隐息珠,捋了捋她凌乱的鬓发,用一件月白色的大氅将她的头脸身躯全都遮住,稳稳地将她打横抱起,转瞬消失了在了原地。
一地晨光,满室药香。
南灼做了好混乱好混乱的一个梦。
梦里的她是一只周身流火的飞鸟,她从像囚笼一样的山谷奋力逃出,那山谷内长满了像鹰爪一样的花,叶尖处喷出层层黑气,可怖又狰狞,可是她努力飞回了养育她的村庄,落地化为人型后,见到的却是满地死尸和一片焦土。
冲天的火光扭曲了周遭的气流,远处奔来的影子看不清脸,她只能听到大声的责骂,他们都在骂她,说都怪她,都怪她,她就是真凶!
这是哪里?
他们都是谁?我又是谁?我为什么回来?
她从不做无意义的梦,她的梦都是信息,和预兆。
南灼把梦境中自己的样子状态,和梦中地点的环境反复记了又记。
梦里的她流着泪哭着喊着说,不是我,不是我……
这梦好真。
眼泪还在脸庞翻滚,南灼在如此静谧的环境中醒来,一时分不清哪边才是梦。
不过,“这是哪里”这样的疑问,无论是在梦中,还是不在梦中,都适用。
这不是她应该在的地方,她想起来了,自从北辰神君在琼华山结界外出现,她自己穿过结界,又被他困住,她的计划就被打乱了。
南灼迅速地翻找自己的隐息珠,糟糕,不在了。
我可以元神化炁,不要慌,南灼对自己说。
南灼随即迅速放开了神识,开始查探。
她所在的位置是一处阁楼。
又是阁楼,她真讨厌阁楼。
好在她在一层,至于二层,她的神识连探都不想探。
四下无人,窗外有一活水引的小湖,重莲开得正好,湖边立一不知品种的老树,树下放着一个正在熬着药的小药炉。
显见此处是有个谁在的,只是此刻刚巧不在。
院落外设着一重结界。
南灼的第一反应是反感。
这会让她害怕陆彦要将她囚禁。
自琼华山结界穿过之后,南灼对结界的观感就极其复杂,一方面,想到曾经天机阁困住自己的结界就十分厌恶和抗拒,另一方面,想起琼华山结界是靠自己穿过的,她又有着满满的行动欲,和十足的兴奋感。
但是这股兴奋,总是比抗拒迟一步。
若是对敌,可怎么办?
差一步就差一个活命的机会。
厌恶和抗拒只会让停滞不前,南灼想,我可以让结界为我所用。
她让自己定定地站立在结界前,去感受结界带给自己的所有:抗拒,恐惧,机遇,期待,紧张,兴奋……
她为什么怕?她怕她会被师尊抓住,她怕她会被陆彦困住,但是现在的她和原来已经不一样了,她可以拟化结界之炁穿透。南灼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下着暗示,她和原来不一样,她是会术法的,并且,她还可以继续开发新的术。
南灼的元神出体了。
床上纤弱的肉身缓缓地倒下,结界前,赫然出现了一团通红的异火,这团异火正缓缓地伸出翅膀,轻轻扇动。
天极宫正殿,被陆彦叫走的紫衣仙子见状急忙要阻止,却被陆彦拦下,“虽然方式罕见了点,但是她入定了。”
“你别拦我,这不行,她现在的肉身和元神状况,哪里支撑得住这么入定?”紫衣仙子见状就要走。
“万不得已,再送她元神回去,机会难得。”陆彦慢慢地把玩着南灼用过的隐息珠,沉吟道,“阻人入定,天打雷劈。”
紫衣仙子被陆彦的毒舌震得只想翻白眼,“算了算了,总归是你的人,万事你兜底,毁了也是你自己受着。”
陆彦面色不渝,端起茶来,“我不会毁了她,倒是你,你先备好你的双瓣重莲。”
紫衣仙子气得转身就走。
南灼的元神在距离结界一尺远的地方停顿了许久,她先是观察感受着结界之炁,没做任何变化地直接穿透,又回来。
紧接着开始拟化结界之炁,模拟同步,区分不同符文的功能。
火红的元神在结界内外往来无停顿。
这结界不是要困住她,看,刚刚就是在自己吓自己,南灼反复地告诉自己。
她的元神穿过结界,向外蔓延,小楼所在的院落外是一个更大的庭院,再远处,又是不同大小的庭院,更远些,是来来往往拿着文书穿着天极宫制服的仙君们。
突然,南灼感知到自己被璀璨刺目的温暖银光团团包裹,这熟悉的感觉,是陆彦。
“陆彦那厮说你胆大包天,我还不信,身体如此虚弱,元神如此不稳,你竟然敢元神出体!”
耳畔突然出现一道清脆的女声,紧接着,一紫裙的靓丽仙子风风火火地出现在了南灼的床前,立刻喂给她一枚药丸,“快含住,稳固元神的!”
南灼艰难地支撑着身体要从床上爬起,瞬间被紫衣仙子扶住。
她低头把自己的手翻过来,又倒过去,“我,元神出体了?”
刚刚只觉得自己很轻盈,很轻松,确实不像平时做点什么就容易没力气的样子。
“不只,你还在元神出体的情况下入定了,若不是陆彦及时送回来,元神的伤恐要加重。”
“我叫风滢,是你的医师,你可以叫我阿滢。可不能起来,先好好躺着,你比我预想的醒得要更早,不然我也不会被陆彦叫走,这混蛋专门误事!”
风滢像倒豆子一样,一边把刚刚发生了什么描述了一遍,表达对陆彦的不满,一边手脚麻利地帮她躺好,盖好被子,又摸了摸南灼的额头,“不错嘛,已经不发热了。”
南灼只感觉额头上风滢的炁冰冰凉凉,甚是舒服。
她被风滢用被子包得严严实实,只有头漏在外面,眉眼弯弯地听着风滢说话。
从小被束缚在天机阁的塔楼,除了师尊和上课时偶尔跟在师尊身后的师兄师姐们,她很少会接触别人,更没有过和同龄人这样生动相处的经历,她觉得整个人似乎都鲜活了起来,她眨了眨眼,“我叫南灼,十分谢谢你,阿滢。”
“那我叫你阿灼吧!”
“好。”
“药还有一会就好,就那,”风滢指了指树下的药炉。
“元神瞧着倒是没什么大伤,主要是你太急于求成了,不太能承受得住,记得,近三个月坚决不能出体了,出体入定更是万万不能!”
风滢边说,边用双手比了个大大的叉,坚定道,“我会看着你的!”
“回头让我师兄好好看看,我师兄最擅长看元神了。”
“不过你这身体真是要好好调理,心脉血怎么能亏这么多,难怪这么瘦弱,风一吹都能倒。”
南灼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听着风滢说话,窗外是风吹莲叶的声音,显得这里如此安宁。
但是她没忘记正事,“阿滢,这周围都是天极宫的仙君们,这是哪里?”
风滢瞪大了眼睛:“你不知道这是哪?”
南灼摇了摇头。
风滢大惊,陆彦在九重天花了大功夫秘密地寻他们师兄妹。师兄先行采药去了尚未归来,她来到此处才发现,北辰宫竟然住了一位和她差不多大的仙子,从未听说过北辰宫出现过女仙。可她,不仅不认得北辰宫,竟然连天极宫都不认得。
风滢小心翼翼地思索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里是第七重天,这栋小楼叫添星楼,在北辰宫内,位于天极宫后方。北辰宫,就是北辰神君在天极宫附近的府邸。”
师兄说,三界神医活得久的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多话也不多问。陆彦拿着个用过的隐息珠让她辨认是否有异木元神的气息,那珠子不是天极宫的,想来是南灼的。风滢的直觉告诉她,陆彦和南灼的关系很不一般,他们两个之间的事,还是他们两个自己面对面,说清楚得好。
未来的几日,南灼一直在添星楼修养,湖中的重莲日复一日开了又闭。
风滢出于对南灼身体的负责,禁止她动用后天之炁,出行可以,但是只许慢慢徒步,对南灼来说,多走路有利于恢复肉身力量。
北辰神君未曾出现,也从未对添星楼下过任何禁令,添星楼的结界一是隐匿二是防窥探,从不阻止人员出入,北辰宫除了南灼和风滢,也没有别的神仙出现过。
他没有囚禁她。
他究竟要做什么?
天机阁没有大张旗鼓地找她,也没有神女失踪或者病故的消息传出。
果然是瞒下来了,就像当年三师兄杳无音信一样,南灼暗自攥了攥拳。
她不知道天机阁会不会派人秘密搜查她,抓回她,或者,暗杀她。
左边定是狼窝,右边令人迷惑,摸不清现在的状况,南灼还是决定先留下,静观其变。
近来南灼一边听着风滢讲述这些年在三界游历遇到的趣事,一边跟着绘制三界的地图,又把梦里的情景一步步全都记录了下来。
添星楼太安逸了,安逸得像暴风雨前的宁静,让她提心吊胆。但是又太安全和太自由,没有任何打扰,又像一切恐慌都是她的臆想。
她的身体没有被限制自由,不自由的,反而是她的心。
南灼每日都会盯着添星楼的院墙发一会呆,要不要冒着暴露的风险出现在他人面前,只取决于她要不要光明正大地走出添星楼和北辰宫。北辰宫不限制她出入,天极宫附近却人员复杂。
在性命被师尊威胁时,她爆发出的求生欲让她不计一切地跑出天机阁,看见风滢时,她疯狂羡慕风滢的自由。
但是当这几日,被这座宅院安全地保护着,而外面对她来说是未知的风险时,她发现,她开始胆怯。
她不敢走出去。
被关在天机阁的塔楼太久了,她竟然习惯了那样的生活,明明她也那么想像风滢一样可以自由来去,但是当她想要跨越这道院墙的时候,她会恐慌,她的潜意识会被曾经用不出本命异火的自己捆绑,会觉得如今有了异火的自己依旧很差、很弱,她会觉得无力应对外面的危险,她会忘记她其实会元神化炁,会忘记她可以继续提升异火之炁。
这是无论她在这里,还是在此刻她应在之地都会面临的困境。
她的意识里深深刻着过去经历的失败,和师尊几百年来反复的否定。
她需要迈过去。
南灼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向院墙靠近了几步,手开始发颤,身体如同过电一般。
南灼开始一遍又一遍的深呼吸。
她缓了好一会,开始问自己:南灼,想想你要做什么,想想你要面对什么,想想你拥有什么,想想你都做到了什么?
天极宫如今目的不明,你要找师兄师姐,你就注定要面对他人,他们会杀了你吗?他们不会。天机阁会杀你,但是你的元神化炁熟练起来,他们根本找不到你,重明想方设法不让你探索元神异火,是他无法控制你的力量,你要去找师兄师姐的行踪,你就必然要去提升修为,那么,你就必须先走出这扇门!
风滢远远地看着,没去打扰她,南灼又入定了。
南灼的额头挂着一层密密的细汗,她小口小口喘息着,眼前仿佛不是一道门,而是漫天漫地的荆棘,而她的身躯上满是伤口,一道又一道,前方狂风飞舞,卷起一片黄沙,南灼一脚踩在荆棘之上,“啪”地一声,荆棘断了,眼前的风沙开始消散。
门被推开了。
几日后,南灼由风滢陪着,在北辰宫内散步。
北辰宫内,海棠如瀑。二女行至垂丝海棠下,突见陆彦携几位天极宫的仙君归来。
陆彦杀气浓重,一路皱着眉、冷着脸,低声吩咐着什么,看到南灼,脚步微顿,但丝毫都没有停下,直接从她们身侧经过。
跟在陆彦身后的一位稚气仙君从看到南灼的第一眼,就瞪大了眼睛,忍着好奇看了她几眼,被身旁的仙君拍了一巴掌,马上转过去继续听陆彦说话。
其他仙君均目不斜视。
除了她元神出体那日,陆彦这些日子都未曾回过天极宫,忙碌,威严,强势,冷静,似乎就是北辰神君平时在天极宫的样子。
多日来,她有太多的疑惑,急需解答。
那日在琼华山结界外,她半昏半醒,但是明确感知到了血气,再结合陆彦说的,天机阁擅闯七重天的界门,打伤了天极宫的仙君,多半是真的。
他本就有机会入天机阁搜查,借着搜查获取情报,但是他没有。
这说明,这场同盟,她提出的条件,他根本不需要,那么,他赴约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把她带回天极宫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里两次密集的入定,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助于她的心境提升,稳定元神。
但是,陆彦和她之间的不公平交易意味着他所图甚大,涉及交易规则的事,不用交易规则说话,她不得不怀疑他的动机。
她想,他们真的需要坦诚相见一下。
就在同时,陆彦的神识传音出现在了南灼的识海中,“等我两个时辰。”
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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