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天后,飞絮师父奉圣上口谕将安葚从天牢重新扔回了内宫黜院。
走的那天宋理不知道去了哪里,安葚故意磨蹭了一两分钟,也没见着他的人影。
或许将来再不会相见,或许有一天记忆中有关天牢听书的这一段也会渐渐模糊不清。谁知道呢?人生多是萍聚萍散。
重回黜院。
算时日,离上一次离开已逾一月。
隐藏在正午绚烂的冬日阳光里的黜院千篇一律的寂静,似乎时间丝毫不会在这里留下痕迹。
安葚推开自己的房门,一股子潮湿的味道刺入鼻底。真是有段时间了啊。安葚将窗户全都打开,让屋内发霉的空气流动起来。床褥、衣被都是要拿去晒一晒才行了。
就在此时,窗户外突兀地探进来一张笑脸。
安葚绷紧了神经,如临大敌!
红袖一张小脸蛋探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流萤姑姑,您可总算是回来了!”
安葚谨慎地点了点头。
“流萤姑姑,我家姑娘想当面谢您。”
“嗯,让她来就是了。”
“流萤姑姑,我家姑娘虽然大好了,可身体还弱得很,不能出门。”
“哦,那就不要来谢了。”
“流萤姑姑!”红袖突然拔高了嗓门,“谢是非得要当面谢的。您能不能和我一起去见见我家姑娘?”
安葚那个头痛哦。祖宗,想我安葚才免了牢狱之灾,这叫什么世道,又撞了这个灾星。见过强买强卖强出头的,没见过强要做谢的!
算我姓安的怕了你们!安葚抚额道:“带路吧,我也怕你家姑娘谢不了我,还想不开,这病又得加重了。”
孟月华倒也并没有躺在床上。她坐在依窗的梨花木桌前,秀眉深锁,正提笔在一笺纸上写着什么。
红袖叫了声姑娘,她便回过头来一笑,“流萤姑姑来了。”
世间竟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
安葚自然而然地想到曹植的《洛神赋》: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美。美则美矣,可惜,安葚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孟月华起身给安葚行了礼,却一改以往的疏离自持,握住了安葚的手,拉着她在桌前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姑姑是月华的救命恩人,月华却无以为报。”
这个,反而让安葚很不自在,讪讪地说:“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
孟月华又道:“姑姑不知何故离开黜院一月有余,内院府的人多般搪塞,只说姑姑是领了差事,让我们实在是担心。”
安葚听得此言,在心中寻思着:原来自己下天牢一事竟是未有公开。皇帝陛下究竟用意何在?这样做对他又有何裨益?难道当真是年纪大了,心智衰减,大脑回路有异,才做出这故布迷障、神神叨叨的事情。
孟月华哪里知道安葚脑里这些弯弯绕,她略微停顿,忽的面上一红。安葚见状,暗叫一声“不好” ,今天怕是要完!
“我知姑姑是不拘俗礼的女中丈夫。今日冒然请姑姑来,除了当面道谢问安,还有一事相求。”
安葚的后脑勺突然一阵寒意。却是咬着牙应了句: “你讲你讲。”
话一出口,孟月华脸上已是红晕尽染,她将刚刚写好的素笺递给和安,低声说道:“劳烦姑姑把这笺转交给他。”
他!?哪个他?还有一个他?!
“就是,就是那日姑姑请来送药之人。”
什么!!
等等,容本姑姑捋一捋。
好你个轩辕恕,叫你送个药而已,你竟背着我去敲人家美人的闺阁?还恬不知耻地牺牲色相勾搭得人家害了相思!哼,就你这朝秦暮楚的人品,你如何对得起你的流萤?
一时间安葚心中千丝百转,如吃下一百只苍蝇般憋闷。
更可气的是,竟让本姑姑我做这倒了八辈子霉的月老营生。
也是自己手贱嘴欠,受不得哀求,终是槑头槑脑地点头答应,将笺放进了荷包里。
戌时已过,亥时将至。安葚狠心掀开裹在身上的棉被,拿了主意。
唉,这叫什么事儿,还不如关在天牢里,听听书,练练字,和宋大哥斗斗嘴,继续等着他去买仿佛永远都不会买回来的红烧肉。
安葚几个起落,一阵风似地向废殿奔去。自重新习练内力已过三月,安葚感到对身体的控制越来越得心应手,竟不知是自己的神识融入了流萤的神识,还是流萤的神识融入了自己的神识。
此时此刻,她只希望轩辕恕不在。她觉得她对不起流萤。
孟月华那么那么美的可人儿,这世间恐怕没有哪个男人可以拒绝的了吧。
巨大的娑罗树孤傲地沐浴在星光下。娑罗树旁,轩辕恕依然故我。
可能,更加落寞。
安葚很失望,但又有一种说不清的解脱。她走了过去,在他面前站立。
“别喝了。”她说。
轩辕恕却笑了,笑得得意而且张狂:“我就知道你今天会来。”
安葚不敢看他闪亮的眼睛,“今天我本不会来。”
“你已经来了。”
“有人托我转交东西给你。”
“谁?什么?”
安葚从荷包里掏出素笺,递给他。天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定力才忍着没有看。
轩辕恕狐疑地接过去,迅速地一扫,“你写的?不像你的字啊,请人写的?”
一脑门汗。本来多么悲伤的情节,让他一句话拖累成了无厘头。
“这是你给送过药的月华姑娘写给你的。”
轩辕恕顿了顿,手一抖,素笺飘落在地。
“不认识,懒得看。”
安葚赶忙把那笺拾了起来,一看,上面写着“只愿君心似我心。”
突然间,安葚觉得自己十分欣赏起孟月华来。
她再把笺递过去,说:“女孩子的心,干嘛扔地上。”
轩辕恕不接,索性靠着娑罗树坐下。
“明天我要出宫,你跟我去吧。”
安葚皱眉,道:“你又要和人打架?”
轩辕恕嗤笑一声,嘟囔道:“真拿自己是一号高手了。”
安葚再问:“出宫做什么?我方才蹲完牢房。”
轩辕恕道:“你别担心,不会把你再送进去的。”
“我带你把京九门都去走走。去听会儿书听会儿戏,看看杂耍,上上茶楼喝点小酒,玩两把骰子,再逛逛柳巷。”
安葚听着很是有趣,但又不想事事顺着他的意愿,便挣扎着吼道:“逛柳巷逛柳巷,满脑子就是逛柳巷,出息!这位爷,我可是女的!”
假如此时有人要问安葚:这世上你最怕的人是谁?安葚的回答多半是:红袖姑娘。
正要回房的安葚被她半道截下。
“流萤姑姑,我家姑娘问东西送到没有?可有回话?”
安葚苦笑,怕什么来什么,这个要怎么说。
囫囵着搪塞过去?这种事但凡一次暧昧,就会有无穷无尽的暧昧被制造出来。按事实直说?如此弃之如弊履的结果又担心伤她自尊。
可是长痛不如短痛。
“流萤姑姑!”红袖又在喊。
安葚定了定神,真心道:“红袖,去跟你家姑娘说——那张笺没有送出去。孟姑娘天仙似的人物,犯不着和那小子一般见识。”
红袖听闻露出惊讶之色,好在这次并未作追问,只是接过了和安退回的素笺,匆匆走了。
唉,也算了了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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