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时……大地可不可以对我仁慈一点?让我不那么痛。
云栖迟站在天台边缘,夜风毫不留情地灌进他宽大的病号服里,又仿佛生出无数双冰冷的手推搡着催促着。
低头看着脚下十八层楼的高度,霓虹灯依旧璀璨闪烁,只是在他的眼里慢慢失去了焦点,成了一团又一团的光斑,耳边本还听得见的嘈杂声被突兀地抽离,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渐渐变得扭曲,混乱不堪。
跳下去,就解脱了。
那些曾经伤害过他的面孔、那些日复一日折磨着他的记忆——故意上锁的厕所门、课桌上刻的“晦气”字样、放学路上突如其来的拳脚。
以及,最后的,挂在墙上的,最疼他、护他的奶奶……
“栖迟,这不是你的错。”
心理咨询师温柔的嗓音在耳边回响,但那些话语像是隔着厚厚的玻璃,永远无法真正触及他内心深处的黑暗。
他感觉到自己转了身,闭上双眼,往后倾倒而下——
失重的瞬间,意料中的坠落却突然被向上抛起,仿佛有谁拽住他的四肢,再狠狠下扯!
现在正值魔界每百年一届的群魔朝拜,郁望期淡然地立于高台之上。
这是他第七十四次抬起手,接受朝拜。
“尊主这接受朝拜的仪式动作可真威风啊,你们不觉得吗?”年轻的魔族小辈在队伍里嘀嘀咕咕地谈论着。
站在一旁的魔族长辈也赞同似地点头,低声回应:“不错,我们年轻时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现在再看,只觉得像是……”
“像是在等天上掉馅饼。”
魔尊身旁的左右护法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们身旁,吓得那群魔族魔身一抖——完了,朝拜不专心被抓包了。
高台上的人依旧是那副淡然模样,心里却森然一笑:预魔的谎言,本尊竟信了数千年。
当年濒死的自己碰到了魔界唯一能够通晓未来的魔物——预魔,就因为对方的一句:“你未来的夫人会在某个百年朝拜日,从天而降,他脆弱如琉璃,却能平息你的煞气……但你若接不住他,他就会死。”
濒死的他像是抓到了唯一希望,强行压下要将自己吞噬的煞气,活了过来。
就那一句话,让他像个傻子一样,等了一个又一个百年。
为何不再去向预魔确认一次?
因为道出预言的代价,就是预魔会随之烟消云散,最终只留下记载预言的手札。
呵,又一个无用的百年。
郁望期正打算放下手臂——
“轰!”
天道骤然撕开一道口子,一抹人影直直坠下。
他瞳孔骤缩,黑袍翻飞间已腾空而起,在万千魔族愕然的目光中,一把接住了那个脆弱的身影。
“脆弱如琉璃”般地描述,在看到怀中人的面容后彻底具象化,他连把人紧紧环抱住都不敢,甚至在接住他的那一刻,郁望期也只能想到:太轻了。
云栖迟本能地微皱起眉,睫毛颤动几下后才缓缓睁开眼睛,茫然地低喃。
“……竟然真的不痛。”
“接住你了。”
两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没头没尾的,却招来了彼此视线的相交。
郁望期周身的煞气,本以为这一次又落空的等待而躁动不已,可却在抱到云栖迟的那一刻瞬间平息,此刻正乖顺地环绕在他们二人周围,有几缕较为大胆的煞气甚至亲昵地去触碰对方的脸。
而在云栖迟回过神来的视角里,他正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抱在怀里,对方俊美如神袛,额间猩红纹路似轻羽,淡金色的眼眸倒映着他的身影,面上冷若冰霜,眸中情绪难辨,似是参杂了太多东西。
怀抱的温度竟让他生出贪恋,他很想问对方是谁,可话到嘴边却又无力问出,只感到异常的疲倦:好累……
郁望期觉察到异样,稍稍将怀中人拥紧了些,让他靠在了怀里,而后落回高台之上,魔族众人在底下窃窃私语,左右护法则来到身侧。
“朝拜大典已近尾声,剩下的你们去处理。”
“是,尊主。”
魔宫寝殿——
昏睡的人儿被放到了床榻上,郁望期坐在一旁盯着看了许久才抬起手,煞气自他的身上溢出将榻上人一点点包裹,再散开时,已为对方换上合身的魔界衣物。
云栖迟醒时还是懵的,为了清醒,他抬手抓上自己的臂膀,指甲在上面狠狠一划,真实的痛感却告诉他这不是幻觉,昏睡前所看到的一切,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都是真的。
赤着脚下榻,踩在不知道是什么兽皮织就的温软地毯上,四周陈设虽低调却也尽显奢华。
墙壁上浮动着暗金色的魔纹,如同活物般缓缓游移,高大的穹顶垂挂着血色水晶灯盏,内里囚禁着跳动的幽冥火,暗纹浮动的玄纱垂落,随无形的魔气微微摇曳。
矮几上,一尊墨玉香炉吐着青烟,气息清冽却暗藏蛊惑;角落里,一株妖异的血色珊瑚静静生长,枝桠间偶尔闪过几星磷火般的微光。
自己这是……跳楼没死成,还穿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是吗?而且好像还摊上了一位不得了的人物。
他低头看了眼脚踝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制成的无形链条,若隐若现的纹路像极了那个人额间的图案。
居然是这么个性子啊,第一次体验这种东西,倒是让人隐隐有些兴奋。
“在想什么?”
不曾听过的男音传入耳朵里,让云栖迟不由得抬头去寻声音主人的身影,而对方就站在离自己几步远的位置,一身玄色金纹长袍,长发随意散着,正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自己。
“在想把我困在这里的人。”
云栖迟毫不避讳地点名,话音刚落就被对方近了身,后颈被捏住后不得不抬起头,这是他们第二次对视。
“郁望期,把你困在这里的人,本尊的名字。”
郁望期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起他的脖颈,带来冰凉的触感,可他却毫无惧意,反倒是心底那股异常的兴奋越来越强烈,让他迫不及待与对方再次接触。
“郁、望、期。”
云栖迟一字一顿地重复,念出名字的瞬间,他感到一阵寒意席卷而来,倾覆他的全身,这是警告。
“那么,您这么做的理由呢?”
郁望期这次并没有立即回应,两人之间诡异的沉默,一个在等,另一个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良久才说了句。
“……本尊乐意。”
一个令人失望的回答,换作自己所在的原世界,他早就失去兴致走人了,不过这次不一样,环境与“人”都是新奇的,值得他费些心思去探究。
正思索着该怎么再套些话时,肚子就十分不争气地叫唤了一声,云栖迟耳尖微红,却依旧强撑着与郁望期对视。
郁望期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松开了钳制他的手,转身朝殿外走去。
“跟上。”
他踌躇片刻,还是迈步跟了上去,脚上链条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微的声响,却并不沉重,反而像是某种装饰品,衬得他脚踝愈发纤细苍白。
穿过长廊,他们来到一处露台,夜色已深,魔界的天空并非漆黑,而是泛着暗紫的幽光,星辰如碎钻般点缀其间,远处隐约可见连绵的魔宫建筑群,灯火如萤,诡谲而神秘。
露台中央摆着一张矮桌,上面已备好了食物——精致却不认识的糕点、形状各异的果实,还有一壶散发着淡淡清香的酒。
“吃。”郁望期在桌旁坐下,语气不容置疑。
云栖迟抿了抿唇,在他对面坐下,他确实饿了,但面对这些陌生的食物,他有些犹豫。
“怕我下毒?”郁望期嗤笑一声,随手拿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我若要杀一个人,不需要这么麻烦。”
云栖迟没说话,默默拿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小口,甜而不腻,入口即化,还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淡淡气息,让他原本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好吃吗?”郁望期忽然问。
“……嗯。”云栖迟低声应道。
郁望期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伸手,指尖擦过他的唇角。
“沾到了。”
云栖迟一怔,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却见郁望期收回手,神色如常地给自己倒了杯酒。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云栖迟垂眸,目光落在自己脚踝的链条上,忽然开口:“这个……能解开吗?”
郁望期饮酒的动作一顿,抬眼看他:“不能。”
“为什么?”
“因为你会跑。”郁望期淡淡道。
云栖迟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不会,相反的,我很乐意乖乖待在这。”
郁望期眸光一沉,周身煞气隐隐浮动:“是么?”
云栖迟却不再接话,只是安静地吃着东西。
夜风拂过,带着魔界特有的冷冽气息,云栖迟抬头望向远处的天空,忽然觉得,这里的一切都陌生得令人心悸,却又莫名地……让他感到一丝安宁。
“郁望期。”他忽然唤道。
“嗯?”
“你为什么要接住我?”
郁望期握着酒杯的手微微收紧,良久,才低声道:“……本尊想接就接。”
云栖迟登时哑口无言。
这个答案当真是任性极了,却又带着某种说不清的执念,他张了张口,还想再问什么,却见郁望期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吃饱了就回去休息,脚踝上的链条是限制,你只能在魔宫范围内活动,别想着逃出去。”
说完,他转身离开,背影很快消失在长廊的阴影中。
云栖迟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起脚踝上的链条,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这个人,到底想要什么?
可云栖迟未曾察觉,就在他指尖划过的瞬间,已走出数丈的郁望期身形骤然凝滞,环绕在周遭的煞气忽然雀跃鼓荡,宛如被主人温柔抚弄的凶兽,既战栗又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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