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屋外姐妹相称,相谈甚欢,屋内的闻人湛跟袁大野却将屋顶都给掀翻了。在此期间,商聆已从苏魅儿的嘴里,将事情弄了个清楚。
原来他们两人的孩子自出生以来,就要一直吸食怨念续命,可崖底无人,想要寻得一点怨念实属不易。
而前几天袁大野外出打猎,捡到了一块外形华美的镜子,交到苏魅儿的手上想讨她开心。苏魅儿拿着镜子把玩了半天,后来丢在地上被遗忘,却在将孩子抱进屋哄睡觉时,意外发现这块镜子能让孩子的外形凝聚得更清晰。
清晰便是暂且不会消散,魂镜竟给孩子“续命”了。
在苏魅儿的眼里,她的孩子也跟她一样,是缥缈的随时会被打散掉的一缕亡魂。
商聆也就理解了苏魅儿为何至今没发现孩子是假的,只因两者拥有一些共性。
她几次想打断苏魅儿,告诉她真相,却又没找到合适的时机。直到苏魅儿将夫妻二人生前的记忆说了出来,商聆话到嘴边的真相只好从喉头咽回肚子里。
千年前,人间的大地战火四起,苏魅儿生于一小村落,名为白头村。村名一语双关,一指村子在雪山上,出门便是雪落白头,二指村中夫妻和睦,白头偕老。
便是这样一个寓意极好的村子,却不似那般明媚温暖。
“只因我样貌丑陋,才唤我为魃,他们居然将大荒经中的女魃来形容我。”苏魅儿撑着额头无奈笑笑:“生我的爹娘,在我一出生时便丢在了那座常年积雪的山下,大抵是想冻死还在襁褓中的我。
是大野的爹爹捡到我,由姓苏的一家人养大,不过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养我只是为了辟邪,更是为了让我成为那个家中的劳力,从没将我当做家人,魅儿,鬼魅,魑魅魍魉的魅,这哪里是给人的名字。”
商聆不擅长安慰人,她没心没肺惯了,也无法感同身受他人的喜悲,只抓到了一点自以为的重点:“原来你跟大野是青梅竹马啊。”
她不由地盯着苏魅儿的脸看,“咦,但你一点都不丑啊,他们怎么能那么说你。白头村的村民是不是都患有眼疾,我听闻常年看着雪景,眼前一片白茫茫,会使人眼瞎的。”
丑是不丑,那张皱巴小巧又凹陷的脸盘子上长着一对八字眉,只是长得奇怪罢了。
“我的脸,”苏魅儿下意识摸上一边脸颊,“是大野治好的。他用了兽类的皮囊跟骸骨,给我重新拼凑了一张脸,还可以吧?他拼了好几张,我就最喜欢这张。”
商聆:“……”这是什么眼神啊这个苏魅儿,不会是从好几张里选了张最奇怪的吧。不过看她选的夫君袁大野的皮囊也不太好。
说起兽类皮囊,商聆不由想到小庙的祭台前悬挂的兽类皮囊,只可惜已经被烧毁了。她觉得这两者之间必然有些关系,便追问:“是什么样的兽类皮囊啊?牛羊马,还是......虎?”
苏魅儿:“猪的。”
商聆:“......”
“姐姐,这该不会还是野猪的皮囊吧?”
闻言,苏魅儿大笑出声:“骗你的。”
商聆又想了想,袁大野作为一只猫妖,还有千年修为,想要给别人换换脸皮,是很简单的。但问题就在于,苏魅儿口中的袁大野一直是个普通人类,是跟她一起在白头村上长大,然后又一起死去,死后也只是个普通的鬼魂,根本没有能力替别人换脸。
她心里有了大致的想法:孩子是假的,那这个夫君是不是也是假的呢?
真正的袁大野又去哪了?
正是迷惑之际,几块横梁碎木飞来。商聆喊了句小心,自己却抱头率先蹲下。
那间小屋只剩几根房梁艰难支撑着,袁大野率先走出来,闻人湛紧追其后。
“狸猫妖,你再装下去,也迟早会被揭穿。”闻人湛将一张符丢过去,被砍柴刀一分为二。
他的眼神一凛,似乎是丢出去一个暗号般。
商聆心领神会,握拳挥向袁大野的身后。便是这一拳,想来也等同于棉花,袁大野没放在心上,却在碰上背脊时,狠狠一震。紧接着七尺男儿缩成了一只黑粽相间的狸猫。
刚才闻人湛就将符咒塞进了她手中,她不知道这是什么符。不过照此情形,商聆觉得这便是一种能让妖物显出原形的符咒。
从未听过有这般强悍的符咒。都说仙门里千年才出一个闻人湛。虽此时闻人湛灵力甚少,不足以压制一只千年大妖,可天赋高似乎真的克制一切。
商聆忽然自信满满,呵斥道:“大胆猫妖,终于现出原形了!”
“大野!你,你,你怎么会!”看着地上的那只狸猫,苏魅儿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你怎么会是一只猫!你的花色,这长得……你就是那只我们找了许久的狸猫?”
从袁大野之前种种迹象去看,苏魅儿本就不知情。苏魅儿一直以为陪伴了千年的夫君,是因为经过了漫长岁月后,对她的情感淡了。
她以为突然不再同床共枕,便是不爱了。
这一刻,这些年的变化历历在目,苏魅儿心里也有很不好的预感。
狸猫将脑袋窝起来,不敢去看苏魅儿,一如还是人身时的那个窝囊样子。
“我的夫君袁大野他去哪了?”苏魅儿抓着狸猫的脖子,就要将它活活掐死。
商聆蹲在旁边看着。
“肯定是被他给吃了。”她啧啧两声:“你瞧它这一身毛发,长得多好,但凡少吃一个鬼魂,都长不出这么好的毛发,油光水亮的。”
她也是睁眼瞎说的,这只狸猫毛发黯淡,一看就体质差。可听的人并没多注意这些,苏魅儿极容易被别人带偏,那一股脑的恨意,直冲天灵盖。
“当年我与我夫君救下你,多年在身边好生养着,你活了下来,为何要对我们恩将仇报!”
指尖从皮毛穿透,苏魅儿恨极了。
至始至终,狸猫都一言不发,任由苏魅儿折磨。
这时,闻人湛却开口了:“你虚弱成这般,若是我猜的不错,被烧毁的那张兽皮,便是你真身的一部分。”
话至此,狸猫虽依旧不语,苏魅儿却停止了泄愤。她起身挥动衣袖,脸上惊愕不已:“是你?是你治好了我的脸。”
商聆眼看着她从愤怒到平静。
“你说话,”苏魅儿:“你在我的身边扮演着他,也总是这么不吭一声。你张开你的嘴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狸猫浑身是伤,四肢都被苏魅儿捏断了,抬头道:“我以为这一天会来得慢些,没想到......罢了。”
他显得很是焦灼,半晌才犹犹豫豫道:“他已经转世投胎了。”
“转世投胎。”苏魅儿反复琢磨这四个字,好似是无法理解一般。她撑着石桌,眼神飘忽不定:“他竟然丢下我,自己去转世。”
她与夫君相处近千载光阴,懂他的性情,也知这非一时冲动的抉择。见狸花猫对此事一直支支吾吾,她大概也猜到了一点:“他是不是还留了话给我?你一并告诉我,也免得我继续猜忌。若你还顾念往日我们夫妻对你的恩情,便不要再有所隐瞒。”
狸猫妖跟在他们身旁,享受过家人的温暖。这份温暖的眷恋,使得他无法将真相说出口,他怕苏魅儿接受不了。
可如今她的眼中也没了光彩,想来他想守护住的秘密,已经破败不堪,再坚守下去也是自欺欺人。
“他说他后悔了。”
“那些村民追到这崖底,只是为了除掉你,他没想到会同你一起赴死,若是早知道会死,他必然不会与你相爱。而你却只想跟他做一对夫妻,在这荒芜之地游荡千年万年,他实在受不住这般寡淡的日子。”
狸猫妖斟酌了最后一下,于心不忍道:“他说他想转世做人,不想再与你相遇。”
“他不想与我相遇。真是可笑,是我一厢情愿,他竟不想与我相遇,那这千载夫妻,又算得上什么?”苏魅儿抬起袖子,掩面冷笑:“他每日都外出打猎,怕是早就不想见到我吧。我还道他这么做,是想与我做对平凡的夫妻。”
不知为何,商聆却从闻人湛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悲痛的神色。
这种情形,约莫是感同身受,他心头有不快。
像她这般未经情爱荼毒的,是感觉不到一丝波动的。
她朝着闻人湛歪头,嘴碎道:“想不到啊,你也有过刻苦铭心的情爱啊。那我岂不是真的没有机会再得到你的垂爱了?哎呦呦,真是可惜了。”
她一心迫切地想知晓他痛苦的根源,好在来日更加深入挖苦于他:“不知师兄爱慕的是六界中的何种生灵?哪家的姑娘,还是......小郎君。”
闻人湛呼吸一紧,有一种被人看透的慌乱,惹得他嘴唇抿紧,上手掰过她的脑袋。他曲起手指,在她的头顶上轻轻一敲,佯怒道:“便就是你这般对万事都不专心,才会进门派数月,修为没有一丝长进。”
好一招离题万里啊。
商聆跟他扛上,铆足劲扭转自己的脑袋。嘴巴鼻子一同使劲,用凶狠的眼神望着他:“师兄这是不敢面对,你这是心虚了。若是真爱一个人,何必要遮遮掩掩的,你看你在这一块,就远不如我吧。”
“多事。”闻人湛忍无可忍,手指点在她的背后。
不轻不重地一下,商聆却无法再开口说话。他竟是急得用了灵力,看吧,他就是心虚,连与人对打都不曾用灵力,却将这点积攒下来的灵力用在她身上封口。
可想而知,他心里有鬼。
她一顿手舞足蹈,想让他解开这种禁制。
“妹妹想的,我可帮你。”苏魅儿唇角浮现诡笑。她指尖一挑,一件宽大的婚服从角落飘来,落在掌心。
她凝神闭目,唇角的笑容却越来越张扬:“原来是这般啊。难怪这婚服会认错人,原是这般,那也不算错。”
这是闻人湛穿过的那件婚服。商聆不知道苏魅儿又在耍什么鬼花招,说的话令人听不懂。
苏魅儿闪身到闻人湛的身前,一把推开他,然后挽起商聆胡乱挥舞的手臂:“一切都到此为止了。只是无端端把你们两人卷进来,我心有愧。来吧,我送你们回去。”
下一瞬,商聆睁眼,又坐回了床边。低头一看,身上又是那件玄墨色嫁衣。
她心生困惑:不是说送我们回去,怎么又到了最开始的地方,这看着似乎还是要嫁一遍。
还嫁?没完没了啊!
只是这回,身上并无其他束缚,商聆直接冲出去,到了院中,才一脸惊愕。
此时绿衣女人正站在屋顶上。一阵阵阴风四起,吹得屋檐上的灯盏全部倾倒。
顿时,灰色火光大涨,将绿衣女人包裹在其中。
狸猫不断往上跳,却因四肢受伤折断无法上去,急得一直往下摔,摔了又爬起来继续跳。
狸猫:“魅儿,你快下来!”
“那个火会将你的鬼魂烧尽的!快下来,离开那!”
闻人湛站在屋外的另一侧,也是一身玄墨色婚服。商聆过去拉住他的手臂,“师兄,那个,这种鬼火要怎么灭?”
闻人湛:“一点点的幽冥鬼火,都足以让魂魄受尽煎熬。”
“所以呢?”
“她在寻死。”
“我当然知道她在寻死。”商聆道:“所以我们要去救救她呀,你怎么一直站着不动。”
“动不了。”闻人湛苦恼道:“这是新一轮的大婚祭祀。”
到死还要给假夫君娶个小妾,这等执念,不是一般的深啊。
商聆再往前走,也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他们再次被婚服给控制住了。
苏魅儿浑身被灰色火焰灼烧,嘴没有动一丝一毫,声音却幽幽传到了商聆的耳畔。
“你们之间,缘分颇深。作为弥补,便将这个还给你,作为姐妹一场的临别之礼。”
下一刻,两人身上的婚服如在水中浸湿过一般,滴嗒滴嗒,血液沿着衣服坠下,形成的血珠互相融合。静止片刻后,如水如雾般腾升而起,一齐撞进了她的眉心里。
商聆睁大双眸,眼前如泼墨山水画般晕染开。只见一红衣背影站在无妄崖上,身后跪着上百魔兵。
“请使者三思啊!”
“若是使者摔伤了,魔尊定会怪罪下来。”
红衣背影:“本使者哪有那么柔弱。”
她利落地终身一跃,身后全是喊使不得的声音,此时一柄剑快速飞来,剑柄捅在她的腹部,人便摔进了魔兵堆里。
商聆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把剑,直到剑飞回到魔兵最后那排的人手上,她才彻底看清那人的样貌。
哦豁,是闻人湛。
闻人湛此时正低着头,穿着与魔兵们一样的衣裳,好似就是这样淹没在茫茫人海中,没被察觉。
难怪她一直觉得闻人湛的那把低级佩剑眼熟,原来他的佩剑是寒芒剑啊,就是那把总在她跳崖找点乐子时,突然出现的寒芒剑!
真是败兴!
这便是苏魅儿赠给她的临别之礼。
“我的能力有限,只能让你看到这些,但也够了。”苏魅儿道:“这便是你的小情郎融在血液里的一点珍贵记忆。”
商聆与苏魅儿对视上最后一眼,苏魅儿的魂魄便在大火中彻底消散,只留下灰色火焰还在不断跳跃。
这里仿佛从没有过她的痕迹。
苏魅儿:妹妹,你的领悟也是有点东西的,角度足够刁钻,真能会错我的好意啊。
商聆:多谢夸奖。本尊就是这么厉害!
苏魅儿:可把你厉害坏了,月老来了红线用掉一屋子都绑不上你!你继续厉害着吧,我也不管了!叫不醒一个心中无爱的人……哦不,是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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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崖底夫妻(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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