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闻人湛手里的寒芒剑要刺去，商聆却忽然出声：“等，等等。”

她伸出手，又捏成拳头，咬着牙心中不断挣扎。

剑锋一偏，闻人湛面无表情，问：“怎么？还有何要求？”

商聆深吸一口气，“我突然又不想要鳞甲了，没意思。”

“好。”依言收了剑，闻人湛对那伙计说：“我的心魔不要鳞甲，没听见？”

伙计溜了眼下面的店铺大门，太长太远，他一个转身，从敞开的窗口跳下，摔得一瘸一拐钻进巷子里消失踪影。

——这是生怕性情多变的心魔反悔。

闻人湛用手摸上心口处，与她说话，“想不到你还有一丝善心。”

他的手掌宽大，十指修长。商聆盯着他的掌心的掌纹，纹痕多且杂乱，一生波折不断。

“我只是突然觉得，拔下的鳞甲臭烘烘的，突然不喜欢。那么恶心的东西，给我都怕跌份。”

她说话气势不足，看不见她的表情，也听得出明显的心虚。

若是放在从前，闻人湛会不辞辛劳引她向善，叫她在魔族染上的歪风邪气一一纠正。可如今，他自己也分不清道心是何物？

又或说，他没有过道心。从来都是旁人强加给他的道。

幼时，家中长辈便引他入仙门，从不会过问一句他所思所想，他活着便是一具任人摆布，听话的傀儡。

他们找了一堆镶金边的话，将家族的荣耀兴衰都寄托在他年幼的身躯上。

“湛儿，万事都以修行为重。我们闻人家世世代代都是低等仙根，唯独你生来就不同，你定要为家中争口气，飞升成仙护佑万民！”

若不是那日在魔域边界诛妖邪身负重伤，遇上了还是魔尊使者的商聆，他想，他还会是全修仙界的一具傀儡。

是商聆将昏迷的他捡了回去，魔族士兵抬起他时，他依稀听到她的声音:“他好像还没死吧。”

魔族士兵:“他身上有灵气，非我族类，使者，应当立即诛杀。”

她道:“诶？历来杀了的仙门弟子是都要挂于边界城墙之上吧，不妥不妥。杀了那么多弟子也从不见他们胆怯，今日我看，就先将此人押入火牢中，抽掉那一身灵气便是。”

“使者莫要心慈手软，非我族类者，不可留哇。”

“留下此人，我自有妙用。”

“这……”

“押回去。”

然而，火牢中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煎熬。火牢，顾名思义是被焚心火海包围着监牢，私自逃离便会被焚心火烧死。

从内部看，也不过是一间间单独简易厢房。

闻人湛在床上躺了十多天，那扇门才第一次被推开。少女面若桃花，端着餐食进屋，她前脚一踏入，后脚就有人落锁。

“这几日，我倒是将你底细都查到了。”商聆只手抬起他的下巴，傲慢道:“你的一身灵气都没了，在魔域里是吸不到灵气的。索性不如弃了仙途，从我魔道，你说好是不好？”

他没有说话，只觉此女子骨子里就透着邪气。商聆却常来与他说话，聊的东西甚多，直到某天她问他:“你为何要踏上仙途呢，那帮家伙虚伪至极。修仙，究竟有什么好？你若是想要延年益寿，修魔也是一样，无甚区别嘛。”

这一句，当是将他问住了。

他思绪乱飞，迷迷瞪瞪之下，破例回了她:“我也不知道。”

“总得有个缘故。是梦到过自己有仙缘？”

他也第一次细细想，按照亲人的那套说辞，“家中期盼。”

“哦，他们的期盼与你何干。你呢，”她拉着他的手，放在他的心口处，“摸着这儿想想，这辈子真的想修仙么？你想成为受人爱戴的仙，要时便呼唤你出现，不要时便抛之脑后。”

后来，这个叫商聆的魔尊使者总是出现在他身旁。还给了他一支竹签，让他离开火牢，随意去哪过上任何一种自己想要的人生，但如果想入魔道成为魔修，也可以随时来魔域投奔她。

数月后他折返回魔域，相处过一段时日后，魔尊使者突然说喜欢他，要他做男宠。偏是这次，他被气跑了，等几日后再回头，便是仙魔大战水深火热之时，他才醒悟命运的棋盘早已悄然开局，落子一步一悔。

......

片刻走神后，闻人湛垂眸:“那就即刻启程。她在哪？”

这么急着见姮姬啊。商聆心里有一丝没由来的烦闷，“自然是在魔域，不然还在天上飞么。”

好一阵沉默，闻人湛才道:“魔域我去过，没找到她。”

“你们将魔域屠杀的那般干净，找得到才有鬼。”商聆冷笑一声，急忙补上后头的话，“也对，只有鬼才能被你们找到，毕竟活人长了腿会自己跑，总不能待在那等着被你们屠杀。”

她讽刺的恰到好处，连闻人湛也无力反驳，哑口无言。

仙魔大战，双方死伤惨重，尤其是魔族，上前线杀敌的几乎死绝。

那日，闻人湛折返赶回去时，见到满地的尸首，漫天魂飞魄散的齑粉，犹如噩梦般惨痛的景象。

在废墟之中，他用附着灵力的琴音奏响了安魂曲，无数魔族冤魂啃食着他的皮肉。

可他一直在弹奏，无暇顾及疼痛。这些魔族士兵，都是魔尊的手下，也曾与他一同共事。

一曲奏罢，灵力耗尽，他浑身血淋淋的抱着琴，脚步虚浮地走着，一路走到了魔尊大殿，倒在了石阶上。

再醒来时，他才听到魔尊商聆身死陨落。他恨极了自己那一点善心，途中为了超度亡魂，才来晚了一步。

被往事回忆狠狠碾过心中，闻人湛只觉整颗心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死死攥紧，喘不上气。他抿唇哼笑两声，缓缓坐下。

商聆看不到他的脸，因为魂镜里的镜面只有那么大，视角还固定在闻人湛的心口处。

但尽管看不到，也觉得奇怪，他这是在笑什么？还笑得那么古怪。

然后，只见他拿下头上的紫玉簪，两指捏着簪身，一动不动。

商聆瞥到一眼这簪子，想起魂之镜里的魔尊使者赠出紫玉簪时说过的话，心里又觉不适，忽然对此物鄙夷道：“她送你这个，是想收你做男宠的，一支簪子就能收买你啊，闻人师兄，你也太容易被糊弄了。”

比起看着闻人湛死，她更想看到他疯魔。

最疯狂的折磨，从来不是□□上的，而是从内心挖掘，一点点击溃。

但闻人湛并没回应她，而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许久后，他才将紫玉簪重新戴回发间，抬步往楼下行走。

随着他的行走移动，商聆望着店铺内七零八落的衣裳挂件，又是一番惋惜：“那妖怪的鳞甲是好东西，你就放着让他们跑了，你说你对那东西没兴致吧，那也可以取下来，不愿给我，也可以给你的心上人吧。”

那穿山甲妖虽没几分本事，可它最大的本事就是活得久。活了万年，即便是一只蝼蚁，万年都总得有个十分强悍之处，穿山甲妖法不行，鳞甲却是无上至宝。

——万年修为修出的鳞甲，一座大山砸下来，山都要裂条缝。

仙魔大战时，她若是有万年鳞甲护身，也不至于死成那个鬼德行。

“闻人师兄，别急着走啊，打开门做生意的地方，总归有一点钱财。”商聆看向放着剪子针线的台子，“你看看那边，有没有装灵石的匣子？”

闻人湛也不问她想做什么，如今有所求，便只能听命于她，只要她不提过分的要求。

翻找出两三个匣子，有的放各色针线，有的装了孩童的话本，找到最深处才捞到一只装满灵石的黑色匣子。

见灵石数量众多，商聆眼前一亮，挥手想拿进来，闻人湛却用手一抹，匣子被他贴上一张符咒。

商聆试了两三下，那匣子都纹丝不动，“不是，你这什么意思？”

这回两人的局势再度扭转。闻人湛合上匣子，用手肘压在上头，“想要灵石，就要先带我找到我要找的人。不然你要什么，便没什么，所求皆空。”

反观这一路，两人一直在暗中较劲。商聆早料到闻人湛不会那般听话，即便一句一声闻人师兄，也拉不近多少关系。也看出了他的本性，根本不似表明那般云淡风轻，他的心黑着呢。

“行，我斗不过你呗。”

商聆兀自点头，“那你知不知道，我们魔修想要的东西，就没有拿不到的。”

她眼神凌厉，朝着镜面中还在睡觉的龙小鲤抓去。魔气瞬间裹挟住龙小鲤娇小的身躯，像是有线牵引着，将他吸入了魂镜中。

闻人湛还来不及反应，魔气与龙小鲤都消失了。

“只是一个孩子，他爹不见了，你想照看自然更好。”闻人湛风轻云淡道。

商聆将魔气收掉，双手接住平躺着往下掉的龙小鲤，将孩子放在睡塌上。

她愤愤抬起头，“照看他？你别多想，我会折磨他至死。”

这说狠话的语气，也是像极了魔尊商聆。商聆跟这女魔修都一样，总爱说些残忍的话，可却没有真的做过多么伤天害理的事。

要那些仙门弟子说，都未必能说出点细枝末节来，说破天去，也只是带人烧掉了一些草药。又能坏到哪去。

闻人湛浅浅一笑，不再理会她。

当着她的面，他再次打开匣子，将一颗一颗的灵石拿出来数，专门数给她听。

当数到第四十五颗的时候，商聆终于忍不住了，“你够了。这样我们各退一步，你用这些灵石帮我建一座魔庙，毕竟这也是为了魔族建功立业，你的心上人也是魔族的，你若是按照我说的去做，她必然会很感激你。”

闻人湛还留了个心眼:“那我等找到她以后，再用这些灵石盖庙，不急于这一时。”

“急啊，怎么不急。庙宇并非几日能建成，当然是要早盖早享受。”

闻人湛觉得她此番言论颇为怪异，“魔庙要供奉的也是历代魔尊，你如何享受？”

商聆:“……”说漏嘴了。

她想起初入魂镜时的那缕魔气，闻人湛特别紧张那缕魔气。

她又道:“这缕魔气整日在我面前游荡，你说我要不要，捏碎它？”

“你敢！”早该知道此女心肠最是阴险，闻人湛斗不过她，“好，我现在就去给你盖魔庙。”

“可惜啊，我现在又改变主意了。”商聆是个得寸进尺的人，拿捏住了他以后，还得意起来。

她看着镜面里男人微微颤抖的指尖，心情更加愉悦，继续道:“我要你亲手盖的，花灵石请人的不算。你若是不答应，我可要闭关修炼了，少说半年后再相见啦。”

她故意叹气一声，“就是不知道呀，半年后你那心上人又飘向了何处，她又是否移情别恋。”

打蛇打七寸，掐人掐命脉。这心上人就是闻人湛的命脉。

可一想到他要寻的心上人是姮姬，商聆的心里就隐隐抽动。

她想，她一定是觉得姮姬这种魔族第一美人，竟要与闻人湛这种狗贼搅合在一起，太惨了。

对，她定是因为这个，才有点不高兴，她这是在同情姮姬。

“我盖。”闻人湛不给她反悔的机会，反正盖魔庙这样的奇思妙想，也是魔尊会喜欢的。

魔尊商聆最爱的就是建功立业，他权当是为了魔尊盖的。到时盖好，正中间的魔尊像便是商聆的样貌，再让万人来供奉香火，或许对她的复活有所益。

魂镜是在三个月前开启的，那会儿他潜入了掌门寝宫，将商聆的一缕魂力放了进去，那缕魂力看似与魔气一般无二。

幼年时在妙音那待过一段时日，那时魂镜还为妙音所有。妙音为了哄他高兴，便拿魂镜给他玩，妙音说：“世人皆逃不出生死，可是这魂镜可以做到。用神力注入，便能开启魂镜为想复生的人引魂重塑躯壳，不过危险重重，复生之人首先会重新拥有血肉之躯，却还算不得真正的活人，须得寻到此人的躯体，放入魂镜中聚魂。待到魂魄俱全，才算真正复生。”

那时也是妙音无心的随口一说，毕竟神力这东西，除了天界无人拥有，即便被世人皆知，也无人真的能开启魂镜。

但，凡事都可能有失算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