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黎呆坐在电脑前。
刚才那惊悚的一幕不是幻觉,刺鼻的铁锈味还隐隐萦绕在鼻腔,提醒她现实的脆弱。
“它……它们能通过我的故事……过来?”许知黎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她回头看向沈爟屿,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沈爟屿没有直接回答。
他踱步到窗边,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审视着两个世界之间那无形的屏障。
窗外并没有什么值得欣赏的景色,交错的老建筑像疲惫的巨兽,在稀薄月光的浸染下,投下大片大片、边缘模糊的浓重阴影,电线如纠缠的黑色蛛网,切割着本就狭窄的天空。
许知黎走到沈爟屿身旁站定,透过窗台往下看寂寥的街道。街道两边随意放了几个老式垃圾箱,地上还有白天没有清走的塑料袋。
听说,在她搬过来之前,这条街巷发生过一起绑架案,一名男子被长期虐待,好不容易找机会逃了出来,却因为营养不良、遍体鳞伤被抓了回去,然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接了民众报警电话的警察过来了又走了,只说这是一场误会。
许知黎也只是在路过的时候听胡同口闲聊的大妈们说了一嘴。
真相是误会一场还是权势滔天,已经无从查起。
潮湿的空气似乎能拧出水来,带着被遗忘的破旧老楼特有的陈旧灰尘与隐约霉味混合的气味,通过墙与窗的缝隙无声地渗透进来。
“界限一直存在,但你的笔,你的感知,正在为它们凿开缝隙。你描绘得越真实,共鸣越强,缝隙就越宽。”沈爟屿侧过头,昏暗中轮廓冷硬,“当你内心充满恐惧与动摇时,它们更容易趁虚而入。”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掺着月光丝丝缕缕渗入许知黎的心脏和骨血。
她不仅要去那个恐怖的世界获取灵感,还要在现实世界提防它们的入侵,这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我……我做不到……”她颓然道,巨大的压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做不到什么,一边在那个可怖的世界获取灵感,一边在这个看似歌舞升平的世界安稳生活?”沈爟屿轻笑,笑声中带着嘲讽,“那就被它们吞噬,或者,在贫穷和庸碌中腐烂。选择权一直在你手里,许知黎。”
他转过身,深邃的眼眸锁住她:“我只是给你提供了一个选项,一个可能改变命运,也可能加速毁灭的选项。没人强迫你。”
许知黎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这痛感奇异地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点。
是啊,没人强迫她。
是她自己不甘心,是她自己渴望那巨额的回报,是她自己选择了推开那扇门。沈爟屿只是那个引路人,或者说,是那个冷漠的庄家。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害怕吗?
当然怕。
怕得浑身发抖,怕得想要立刻逃离一切。
可是……
她不想要一个依然灰蒙蒙的未来。
沈爟屿给的机会,是毒药,也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抓住它,可能万劫不复;放弃它,则是慢性死亡。
她看向沈爟屿。
他强大、神秘、冷漠,视她如蝼蚁。可此刻,他却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我知道了,我会拼尽全力……活下去。”许知黎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
不管是在这个世界还是在那个世界,她都会拼尽全力活下去。
沈爟屿似乎并不意外她的选择,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
第二个故事写完的时候,已经是沈爟屿说的第三天。
许知黎在文档里敲下最后一个句号,按下保存键的瞬间,她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虚脱般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长长地、带着细微颤抖呼出了一口气。
这三天里,许知黎很少睡觉,靠着在楼下便利店买的饭团和泡面有一顿没一顿,终于在第三天完成了《锈原》这个故事。
与其说是写作,不如说是一场漫长而酷烈的精神凌迟。每一个字,都像是在锈蚀的刀山上滚过,带着血腥气和铁锈味,从她颤抖的指尖艰难地抠出来。
她强迫自己一次次地回溯《锈原》中的每一个细节——令人窒息的暗红色天空,扭曲蠕动的铁丝网,集中营里的哀嚎与嘶吼……
有好几次,她写到中途,忍不住冲进洗手间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恐惧顺着喉管往上爬。
她不敢关灯,不敢让房间陷入完全的黑暗,甚至不敢长时间盯着墙壁或阴影处,生怕那些被她用文字具象化的恐怖会再次突破界限,在她眼前显形。
沈爟屿自那晚离开后便没有再出现,但这里仿佛残留着他的气息,一种冰冷的、带着无形压迫感的力量,既让她感到不安,又给了她那种仍然在集中营的窒息感,让她得以身临其境。
许知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疲惫的苦笑。
她睁开眼,看向窗外。
此时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给城市的老楼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边,与锈原里令人压抑的锈红色天空形成了残酷而鲜明的对比。
她活下来了。
至少,暂时活下来了。
并且,完成了赌约的第一步。
许知黎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酸痛的四肢,走向洗手间。
她用冷水用力拍打脸颊,试图驱散浓重的疲惫感,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她的脸色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要说,和影视形象里被妖怪或女鬼迷惑,沉迷美色、被掏空精气的书生也没什么区别。
她回到电脑前,将故事复制粘贴到作者后台,分了章节,定了时。
她已经不知道评论区有多少夸赞,是不是和三年前一样,伴随荣誉而来的是谩骂和诋毁。在极致的恐惧面前,那些不能伤到她分毫的言语已经无足轻重,不值得她花费心思去辩解或澄清,这些都远不如收益那栏的数字来得重要。
许知黎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下,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落入凡间的星辰。
她走到窗前,看着一片寂寥的老街巷。
这个时间不算晚,不少下班归来的人骑着自行车和电瓶车,脚步匆匆,风尘仆仆钻进狭窄逼仄的胡同,忙着回去继续加班或是做饭果腹。
这个世界依旧繁华喧嚣,看似与锈原那个绝望死寂的世界毫无关联。但她知道,那无形的界限已然因为她而变得稀薄,两个世界的影子,或许正在某些不为人知的角落悄然重叠。
而她,已经踏上了这条无法回头的路。
“我写完了。”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说道,仿佛是在向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庄家”汇报。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看来,你的拼尽全力,还算有效。”
许知黎猛地回头。
沈爟屿不知何时已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客厅的阴影处,依旧是那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衣物,神情淡漠,仿佛他从未离开,只是隐身在空气里,此刻才显形。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似乎想从她疲惫却坚定的神情中,找出某些他感兴趣的变化。
许知黎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但这一次,她没有避开他的视线。
“搬家?明天?”
沈爟屿摇头:“回来之后再搬。现在,跟我进入下一个故事。”
-
沈爟屿的话音刚落,周遭的景象便开始急速扭曲、溶解。
电脑屏幕的微光,窗外城市的灯火……一切被瞬间抽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草药苦涩、陈旧家具霉味和生命衰败特有的、近乎尘埃的气息。氛围沉重黏稠,压得许知黎胸口窒闷,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许知黎发现自己坐在一间老旧土坯房的堂屋外。
夜色浓稠,院子里一根横拉的晾衣绳上挂了几盏昏黄的白炽灯,灯泡瓦数很低,光线微弱得像垂死者的呼吸,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更多的阴影投掷在墙角、柴垛和斑驳的土墙上,仿佛潜藏着无数沉默的窥视者。
院子里零散摆放着几张桌椅。一张老式长藤椅上,歪歪扭扭坐着两个中年男人,他们头颅低垂,随着疲惫的节奏一点一点,像是被连续数日的守候榨干了精力。其他木椅上也零星坐着人,大多沉默着,或偶尔用几乎听不见的音量交谈两句,声音被厚重的夜气吸收,一片死寂中,蝉和蛙的鸣叫更加清晰。几张空椅子和上面随意放置的旧外套、搪瓷缸子,昭示着这里曾有过、或即将有更多的人聚集。
堂屋的门敞开着,像一张沉默而疲惫、无力闭合的嘴。里面透出的光线同样昏暗,隐约可见人影晃动。一种无形的、巨大的悲伤与某种迫近的终结感,如同潮湿阴冷的雾气,不断从屋内弥漫出来,沉甸甸地笼罩了整个院落,连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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