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天还未亮,一阵略显刺耳的摩托车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院门外。以陈大师为首的几个人走了进来,他们穿着深色的便装,手里提着鼓、锣、钹等法器,以及大大小小的布袋,里面装着符纸、香烛、法印等物。
陈大师约莫五十多岁,面容清瘦,眼神锐利,一进门,目光便先在院子内外扫视一圈,眉头蹙了一下,随即才与主事的二叔交谈起来。
陈大师和他的徒弟们动作麻利。
黑色的棺木被安置在堂屋正中央,下方点着一盏昏暗的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阴冷的空气中欢快地跳跃。棺木前方设了香案,铺着暗色的布,上面摆放着遗像、香炉、蜡台以及几碟简单的祭品。香案前方,放置着一个厚重的陶制火盆,用于焚烧纸钱。
道士们开始在堂屋内外悬挂挽联、灵帷、十王图,并在门窗、棺木上张贴符箓。那些黄底朱砂的符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神秘而诡异。陈大师口中念念有词,手持法器,偶尔洒出一些清水,似乎在驱散什么,又似乎在划定某种界限。
整个过程中,许知黎都能感觉到一种低气压。
不仅仅是悲伤,还有一种被注视感。
仿佛随着灵堂的设立,那些原本只在院子边缘窥视的东西,也悄然将目光投向了这即将成为仪式中心的堂屋。她甚至觉得,那盏长明灯的火焰,偶尔会毫无征兆地扭动一下,像是被看不见的气息吹拂。
天光微亮时,亲戚们开始陆续赶来。
摩托车、破旧的面包车、步行的人们,带着风尘与悲戚,涌入这个原本就拥挤的院落。哭泣声再次高涨,与道士们调试法器的声音、帮忙邻里准备桌椅灶台的嘈杂声混在一起。
许知黎作为长孙女,被要求跪在灵堂一侧的草席上。
她的任务是守灵,并在有亲友前来吊唁时,代替她未赶到的父母磕头答谢。
第一个前来吊唁的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被人搀扶着,一进灵堂就扑到棺木前嚎啕大哭,诉说着与逝者的往事。
许知黎跟着身边的堂弟妹们一起磕头,额头触碰到冰冷地面的瞬间,她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就在她耳边。
她猛地抬头,除了悲恸的人群,什么也没看到。
但那股阴冷的气息,仿佛更重了。
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烧香、磕头、慰问家属……流程重复而肃穆。
许知黎承担着不属于她的责任,机械地跪着、磕头,膝盖早已麻木,腰背酸痛。
香烛和纸钱燃烧的气味浓郁得让人头晕,火盆里跳跃的火焰将纸钱吞噬,化为黑色的灰烬,盘旋上升,有些灰烬甚至诡异地粘附在挽联或符纸上,久久不落。
她偷偷观察着每一个进来的人。
大部分人都沉浸在真实的悲伤中,但也有一些,比如那个一直坐在角落小板凳上、穿着深蓝棉袄的老奶奶,她几乎不哭,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棺木,看着哭泣的人,偶尔目光会掠过许知黎,那眼神依旧空洞,嘴角那丝诡异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
还有一个穿着不合身西装的远房表叔,他在上香时,许知黎分明看到他身后的影子在烛光映照下诡异地扭曲拉长,仿佛有自己的生命,但眨眼间又恢复正常。
恐惧如同细密的蛛网,层层包裹住她,持续不断地渗透。
她被困在这个孙女的身份里,困在这庄重而古老的丧葬仪式中,每一步看似寻常的流程,都可能暗藏着她无法理解的诡异。
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借着这场葬礼,悄然滋生,悄然靠近。
白昼在忙碌与悲声中过去。夜晚降临,灵堂内的长明灯与香烛成了主要光源,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晃动。
守夜开始了。
孝子贤孙需轮流守在灵堂,保证香火不断,长明灯不灭。
许知黎的“父母”还没有赶来,于是她也被安排了时段。
夜深人静时,白日的喧嚣褪去,只剩下灵堂里压抑的啜泣、道士偶尔敲响的罄声,以及每隔一段时间便响起的腔调古朴哀戚的悼歌。
歌声在寂静的夜里飘荡,不像是在安抚亡魂,反倒像某种招引的咒语。
许知黎跪坐在冰凉的草席上,目光无法从堂屋中央那口巨大的黑棺上移开。
长明灯的火苗依旧在跳动,只是那光芒似乎被周遭浓重的黑暗压缩了,只能勉强照亮棺木和香案附近,更远处则被摇曳的、不安的阴影占据。
她总觉得,在那棺木投下的深沉阴影里,在那些随风微微拂动的灵帷和描绘着地狱景象的十王图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他们想要突破二维与三维的界限,将触手伸到这个世界中,汲取快乐或悲伤的力量,然后彻底夺走,让人间只剩苦难和眼泪。
起初她以为是烛火晃动造成的错觉,但很快,她发现并非如此。
当一位堂叔跪在火盆前烧纸时,他映在身后白墙上的影子,在某个瞬间,头颅的部分突然不自然地拉长、扭曲,仿佛变成了一种长着细长脖子的怪物,甚至隐约能看到张开的、无声嘶吼的嘴。
但那仅仅持续了一刹那,在她眨眼之间,那影子又恢复了正常的人形,随着堂叔的动作而动作,不知道是不是她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花了眼,她觉得那影子的动作好像要比这位堂叔的动作慢一拍,它看见堂叔的动作然后学着做出一样的动作,又或者快一拍,是影子先做出了动作,它与堂叔之间长着无形的连接,它通过那连接操纵着堂叔的动作。
许知黎心下害怕,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堂妹,想寻求确认,却见堂妹只是红肿着眼睛,麻木地盯着火盆里的火焰,对刚才那诡异的一幕毫无反应。
紧接着,她又注意到,当一阵阴风从敞开的房门卷入,吹得灵帷剧烈晃动时,那些投射在墙壁和地面上的、由帷幔形成的影子,竟然像是拥有了独立的生命,如同黑色的水草般疯狂舞动,纠缠出各种难以名状的形状,远远超出了风力和实物摆动所能解释的范围。而当风停歇,帷幔静止,那些扭曲舞动的影子也瞬间“凝固”,恢复成死寂的投影。
当她不经意间瞥向那个一直坐在角落、穿着深蓝棉袄的老奶奶时,发现她脚下根本没有影子。不是被什么东西挡住,而是在烛光能照到的地方,本该有影子的区域,空空如也。
老奶奶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缓缓转过头,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嘴角那丝诡异的弧度似乎更明显了,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许知黎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她想提醒别人,想指着那些异常的影子,想大声说那个老奶奶不对劲。
可她刚张了张嘴,旁边一位负责照料香火的婶婶就低声道:“黎黎,累了就稍微闭闭眼,别东张西望,惊扰了爷爷的安宁。”
婶婶的语气里带着责备,仿佛她的不安和警觉才是对逝者的不敬。
她环顾四周,其他守灵的亲属,或低头垂泪,或眼神放空,或强打精神应付着困倦,没有任何人表现出对周围环境异常的察觉。就连那位刚才影子扭曲的堂叔,也浑然不觉,烧完纸后,揉了揉膝盖,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仿佛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到这灵堂里正在悄然发生的诡异变化。
那些细碎的、仿佛来自阴影深处的窃窃私语声又出现了。
这一次,它们似乎更清晰了些,不再是昨夜里单纯地模仿亲属的哭泣声,而是夹杂了一些模糊难辨的音节,像是一种古老而恶毒的语言,在讨论着,在催促着什么。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她的脚踝,爬上她的膝盖,一点点将她吞噬。
她被困在这里,困在这个孙女的身份里,困在这场看似正常实则暗流汹涌的葬礼中。
周围的人,无论是悲伤的还是麻木的,都像是这场巨大仪式的一部分,浑然不觉自己可能正身处险境,或者,他们本身就已经不再是纯粹的自己了。
沈爟屿一直没有离开,但许知黎不知道他在哪里。
她感觉自己像暴风雨海中唯一醒着的瞭望员,看到了冰山逼近的阴影,却无法唤醒沉睡的船员,只能眼睁睁看着船只朝着毁灭驶去。
就在许知黎被那无处不在的窃窃私语和孤立无援的恐惧折磨得几乎要崩溃时,“啪”的一声炸响,整个灵堂,乃至整个院子,瞬间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停电了,只有尚未完全被乌云遮盖的月亮投下一点惨淡模糊的微光,勉强勾勒出房屋和树木扭曲的轮廓。
许知黎抬头,看见皎洁的圆月似乎在被一个红色的点悄然侵蚀,月光也渐渐变得血红,将每个人的眼白都照成了血红色。
血红在他们的眼眶里弥漫,好像要从他们的眼睛里滴出来。
但再一眨眼,一切又都恢复如初,好像变成血红色的只是她的眼睛。
长明灯熄灭了,香案上的烛火消失了,院子里那几盏昏黄的白炽灯也彻底没了光亮。
“怎么回事?”
“保险丝烧了?”
“快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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