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盆里的火苗渐渐矮了下去,只剩下暗红的余烬,顽强地抵抗着从门窗缝隙里渗入的寒意。
许知黎和江潇予裹着同一床厚棉被,挤在房间的榻上。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江潇予忽然开口,声音在一片漆黑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许知黎愣了一下,思绪被拉回到好几年前。
“在图书馆,对吧?下雨天。”
“嗯。”江潇予嘴角弯了弯,那笑容里带着点怀念,也带着点苦涩,“你当时像个落汤鸡,头发衣服都湿透了,还死死抱着一摞快要散架的旧书,蹲在角落里看。”
许知黎也想起了那时候的狼狈,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那几本书绝版了,很难找。你呢?你当时在干嘛?好像……在抄什么东西?”
“抄一份孤本的道经残卷。”江潇予忽然笑了,“也是很难找到的书。”
两人都沉默了一下,仿佛能听到当年图书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闻到旧书页和陈木书架散发出的、混合着潮气的特殊气味。
“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孤单,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去补习班,就连节假日也是一个人。”江潇予忽然有些感慨,“要不是遇到你,有你这个好朋友,我现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其实许知黎一直不理解,江潇予人好看、又聪明,性格、家境样样都好,身边人和她的关系也都还不错,但江潇予就是没有一个能敞开心扉的人,直到遇上许知黎。
“小黎,你能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真好。”江潇予轻声道。
许知黎开口:“是我的幸运才对。”
从小到大,因为在孤儿院长大,从前的经历导致她性格也不是很好,再加上大学之后忙着挣钱,许知黎的人缘一直很差,直到认识江潇予。
说得肉麻点,当初江潇予的出现就好像寒冷贫瘠的土地上方照进来一束光。那束温暖的光洒在她的身上,她走到哪儿,光跟到哪儿。
“是我们共同的幸运。”江潇予不再争执到底谁是谁的幸运,“不过话说回来,我小时候总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
“总觉得……我不是一个人。”江潇予的目光有些迷茫,像是在努力回忆一个模糊的梦境,“不只是那种孤独感。而是……实实在在的,觉得身边应该还有另一个人。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可能是哥哥姐姐,也可能是弟弟妹妹。”
许知黎疑惑地看着她:“你不是独生女吗?你爸妈……”
“是啊,我问过他们很多次。”江潇予一直以来都很困惑,“他们都很肯定地说,就我一个。出生证明,户口本,都只有我一个。可我……”
她抬起手,无意识地在自己身侧比划了一下:“就是有这种感觉。特别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总觉得旁边该有个呼吸声。吃饭的时候,会下意识给旁边空着的位置也摆上一副碗筷,被我爸妈纠正过好多次,上了高中才改过来。”
她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很傻吧?可能是我太孤独了,自己幻想出来的玩伴。”
许知黎却听得心里微微一动。
“也许吧,”许知黎轻声应和,“人小时候,总会有些奇奇怪怪的念头。”
甚至奇怪到过了头,就会变得诡异。比如,她会莫名想到江澈言。
但江澈言是现实中存在的人,虽然和江潇予一个姓,但总不能出现他是江家流落在外的儿子这类狗血的故事。
“不止是小时候。”江潇予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在呓语,“从小到大,甚至最近的感觉更强烈了。有时候在观里静坐,或者打扫庭院的时候,偶尔会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身边应该站着一个人,和我一起做着同样的事。那种感觉……很真实,又很空落。”
许知黎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窗外突然响起冬候鸟的叫声,声音清冽、短促,带着远途迁徙的疲惫和山野间的寒凉,划破了道观深沉的寂静。一声,又一声,像是在叩问着这漫漫长夜。
自然带着生命律动的声音稍稍驱散了之前回忆带来的沉郁气氛。
江潇予仿佛从那段恍惚的回忆中惊醒。
“都是些没影的事,可能就是我太想有个伴了,所以潜意识里给自己造了一个。”她故作轻松地说,“所以小黎,你要多来山上陪陪我。对了,你写那个小说,不是哪里都可以写吗?要不你到道观陪我住几天吧?”
她自己的世界已然一团糟,被鬼魅缠身,灵感枯竭,但至少在此刻,她能给朋友一点慰藉。
许知黎稍稍翻了一下身,点头:“好。明天我回去收拾一下过来,这次,陪你住多久都可以。”
江潇予脸上绽开了一个极其明亮而欣慰的笑容,笑容定格在脸上,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在此刻借由许知黎的承诺,得到了一丝虚幻的慰藉。就像小时候,她无数次对着空荡荡的身侧自言自语,幻想着那个不存在的兄弟姐妹能回应她一样。
之前的谈话耗尽了她们的心力,沉重的眼皮在暖意和疲惫的双重作用下,终于缓缓合上。
窗外的冬候鸟不知何时已停止了鸣叫,万籁俱寂,只有山风穿过道观飞檐时发出叹息般的悠长回响。
许知黎睡得很不安稳。半梦半醒间,仿佛又听到了那晚沙发被推动的“咚咚”声,夹杂着沈爟屿若有似无的低语,像是诅咒,又像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叹息。她蜷缩了一下身体,往江潇予那边靠了靠,寻求一点实在的暖意。
江潇予睡得也很浅,许知黎的轻微动作让她醒了过来。黑暗中,她听着身边人并不平稳的呼吸声,无声地叹了口气。她轻轻拍了拍许知黎的背,像是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许知黎在朦胧中感受到这安抚,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终于沉入了更深一点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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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许知黎是被打板声惊醒的。
清脆而富有穿透力的木板敲击声,规律地回荡在寂静的道观上空,将残存的睡意和梦境里的阴霾一并驱散。
她睁开眼,愣了会儿神,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窗外,天光未大亮,一片鱼肚白浮在天际,山峦和道观的轮廓在晨曦中显得朦胧而静谧。
江潇予已经起身。见她醒了,回头笑了笑,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醒了?睡得怎么样?”
“还好。”许知黎坐起身,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比起在自己那个冰冷的出租屋,这一夜虽然不算酣畅,但至少没有鬼魅侵扰,心理上安稳了许多。
“观里早上有斋饭,一起吃点儿再下山?”江潇予提议。
许知黎摇了摇头:“不了,我想早点回去,然后早点上山。”
江潇予微笑着把她拽进怀里,给她一个拥抱:“好,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
许知黎穿上那件并不厚实的棉服,告别了江潇予,沿着来时的石阶一步步下山。清晨的山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吹在脸上像小刀子一样。她裹紧了衣服,加快了脚步。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山下的城市刚刚苏醒,早高峰的车流开始拥堵,行人步履匆匆,每个人似乎都有明确的目的地。许知黎混在人群中,看着这熟悉的、充满烟火气的景象,昨夜在道观感受到的那片刻安宁仿佛一场幻梦。现实的冰冷,以及那个如影随形的故事世界,才是她必须面对的日常。
她转了几趟公交,终于回到了那片破旧的老城区。
越是靠近自己租住的那栋老楼,不安感就越是强烈。说不清缘由,只是心脏没来由地跳得快了些。
楼下的信箱依旧斑驳,楼道里依旧阴暗潮湿,散发着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霉味和陈旧气息的味道。
她掏出钥匙,插入锁孔。钥匙转动时发出的“咔哒”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门开了。
一股浓重的、难以形容的腥甜气味扑面而来,呛得许知黎几乎要呕吐。
她下意识地捂住口鼻,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视线适应了屋内比楼道更暗的光线后,她看见在她那狭小的客厅中央,躺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穿着白色的衣服,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他的胸口插着一把刀,刀柄突兀地立在那里,周围的地板被深红色的、近乎发黑的液体浸染了一大片,浓重的血腥味正是来源于此。
男人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涣散,残留着临死前的惊恐和难以置信,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许知黎的大脑一片空白。
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四肢冰凉。
她僵在门口,无法动弹,无法思考,只能死死地盯着那具尸体,盯着那片刺目的血红。
几秒钟后,极致的恐惧才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冲垮了她的理智。她想要尖叫,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破碎的气音。
她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门板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声。
“是这里吗?”
“没错,刚接到报警,说这栋楼有异常!”
“快!”
几名穿着制服的警察冲了上来,正好看到僵立在门口、面色惨白如鬼、浑身发抖的许知黎,以及她身后屋内那骇人的景象。
“不许动!警察!”为首的警察厉声喝道,迅速上前,警惕地看着许知黎,又扫了一眼屋内的尸体。
“我……不是我……我不知道……”许知黎语无伦次,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连贯的声音。她看着警察审视的、充满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们迅速封锁现场,拉起警戒线,感觉自己像是坠入了一个冰窟,不断下沉。
“是你发现尸体的?”一个年长些的警察问道,语气严肃。
许知黎机械地点点头。
“你认识死者吗?”
许知黎这才强迫自己再次看向那具尸体。
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不认识……”
“你昨晚在哪里?”一个警察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插在尸体上的凶器,那是一把常见的厨房用刀。
警察问:“这把刀是你的吗?”
许知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不是我的……”搬到这里的时间不长,她还没有钱去为这个家徒四壁的房子购置能够用来做饭的厨具。
“我……我昨天不在家,我去朋友那里了……”她试图解释,但声音抖得厉害。
“哪个朋友?联系方式?”警察追问,一边记录,一边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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