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因为今天是工作日,餐厅内人不算多。
两人选了一处靠窗位置坐下,侍者很快送来茶水和菜单。
梅子青色的茶壶颜色素净,沈熠执着壶把,握合的动作使手背显出筋络,与淡色的瓷壶相映,像是烟雨天里蜿蜒起伏的青山线。
深棕色的茶水从中倾泻而出如同一座微垂的拱桥。水雾携着淡淡的红茶香飘渺而上,模糊沏茶人的眉眼。
沈熠边倒茶边把菜单递给傅眠:“你点吧,我不挑。”说着把茶盏推给对方一盏,自己端起来啜了一口。
嗯,有点烫。他面不改色地放下。
傅眠接过菜单仔细去看,这家餐厅打出口号是新中式菜肴,名字却取得一个比一个古朴拗口,旁边也没有相应的菜肴图片,只有冷冰冰的价格。
沈熠不看是对的,因为傅眠都读不懂。
他艰难地念出来去问一旁的侍者:“芦菔烩毡根?这是什么?”
穿着旗袍的女侍者笑容可亲:“这是萝卜炖羊肉,先生。”
“...”
沈熠侧头朝向玻璃窗,用手托住下巴偷笑,模样狡黠,被傅眠在桌底下踩了一脚。
看着对方不善的眼神,他轻咳一声掩饰住笑意,安抚道:“你点吧,我去给你表演个才艺。”
说完不等傅眠反应,他起身逃离这无病呻吟的菜单走出餐厅。
厅外,有一架三角钢琴摆在扶梯旁。
这座商城的每一层楼都会有一架钢琴摆在入口不远处,据说是每天晚上会有专人演奏,是购物中心吸引顾客的手段。
现在,有个穿着校服的少年坐在琴凳上。
沈熠打开钢琴盖测试音准,手指轻触,钢琴发出一声沉重的嗡鸣。
他满意的微点头,琴算不上好,但因为每天都有人弹奏,音还算准。
随后,他端正坐姿屏气凝神,手腕下沉,手背弓起如同即将展翅的飞鸟——
却在准备下按的前一瞬停住。
餐厅内望着他的傅眠一怔,以为出了什么事,正想起身就见沈熠扭头目光扫过来,视线和他相触。
两人对视,有人虎牙尖露出来,酒窝深深。
沈熠笑着,冲傅眠眨了眨眼,指尖一动便有流畅的音乐如同溪水般泻出,轻快地跃动着,游走在顶层空旷的空间里。
隔着一层明净的玻璃,傅眠睫羽颤动,眼睛却眨也不眨地望着外面。
少年微低着头,垂眸看着琴键。这首曲耳熟能详,而沈熠大概也弹过很多遍,因此他坐在琴前,十指翻飞,神情轻松地仿若在拨弄嬉玩。
没有太多的严肃和拘谨,钢琴是他的玩具,他在玩音乐。
顶楼天窗有阳光倾斜洒进来,落在他身上显出自信昂扬的闲适,尘埃在光线中沉浮,伴着乐曲上下飞舞。
自由且快乐。
“先生…?”女侍者对着长久不出声的傅眠唤了声。
傅眠回神,他低声说了句抱歉,翻着菜单胡乱点了几个菜,正准备结束,目光却被饮品的最后一页吸引。
犹豫片刻,他指了指菜单上的某个名字:
“还有这个。”
耳边,钢琴声依旧欢快的流淌着,听着那曲调,脍炙人口的歌词自然浮现在脑海: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一闪一闪小星星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
star,星。
星光熠熠的星。
*
等到沈熠回到餐厅,菜已经上齐。
龙傲天就没有干不成的事,饶是那么奇怪的菜单,傅眠也点的荤素搭配,菜式均衡。
沈熠边落座边看桌子上的菜,刚想问他自己琴弹得怎么样,目光就在桌边一角停住。
胡桃木的桌子纹理清晰典雅,莲青色的瓷盘釉面凝润,旁有簇簇绿竹掩映,空中茶香泗溢,不说其他,这家中式私房菜馆的古韵气氛营造的确实不错。
但有一瓶包装花哨的饮品与这古朴的氛围格格不入。
粉红色的封面,上面有只拟人态的小牛高举着巨大的草莓,被上菜的侍者放在素色的茶盏旁边,十分突兀。
一盒草莓牛奶。
注意到他的视线,傅眠挑挑眉,伸手把那盒牛奶放到沈熠手边:
“喝吧,专门给你点的。”
“.......?”沈熠不明所以。
时间已经过去快一年,他当然认不出这个品牌是去年陈雨欣送给傅眠,傅眠又送给他的牛奶品牌。
但他确实渴,茶又烫,还是接过来喝了。
嗯,酸酸甜甜的,好喝。
于是这造就一个美丽的误会。傅眠拿起筷子夹菜,看着安静喝牛奶的沈熠想起那晚小巷里陈雨欣的话,他垂眸,嘴角勾起一点笑。
原来真的喜欢喝啊。
*
这个小小的误会一直持续到多年后。高层公寓内,沈熠忍不住望墙角处望去,那里堆着几个纸箱,全部装的是草莓牛奶。
这么多年傅眠就像一个尽职尽责的牛奶工,定时定点的给他投喂牛奶。
他走过去,从其中一个已经拆开的纸箱里捡出瓶牛奶。塑料的吸管外衣在手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把吸管送进嘴里,浓郁的草莓香在口腔里蔓延。沈熠慢慢地啜着,眼神放空,他不明白傅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喜欢喝草莓牛奶,更不明白傅眠为什么会喜欢上自己。
自己有什么好的?
*
由于龙傲天某些他自己都搞不明白的心思,他们那天吃完饭就回学校了,没有做其他事。
沈熠有问傅眠为什么不去处理自己的事,却被他敷衍搪塞过去。看着对方不欲多说的表情,沈熠没有过多追问。
他总是这样,安静地等待着,不过多探究,给予对方体面,等待对方心甘情愿地告诉他。
回校还算顺利,他们运气好,恰巧碰上食堂采购的车辆在前门进出。两个人就趁着保安盯着司机填写进出表的时候,借着汽车掩盖身形跑进校园。
时间也刚好,正是学生午休结束的时候。
高三(2)班教室里,下午第一节课的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催促着还趴在桌子上的学生出去洗脸清醒,走廊上乱哄哄的,不时有学生进出。
两个人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进了教室。
“你们小两口去哪儿玩了?”刚坐下,杜净远就扭过来,语气幽幽。
沈熠一听就知道是问自己的,这货对傅眠狗腿谄媚的跟什么似的,从来不敢对他调侃嘴贱。
奇了怪了。
他眉毛一挑,就对杜净远说:
“去钻小树林了。”
杜小胖翻了个白眼撇嘴:
“不想说就别说呗,扯得什么鬼话”。
“嘿!”沈熠坐直,身体往前倾,“你别不信....不是,你那什么表情?行,我说的你不信,让你眠哥给你说。”
他扭头问傅眠:
“棉籽,你给他说,我说的是不是实话?”说完还呼噜一把傅眠的头发,手感细软。
傅眠在整理过几天百日誓师的演讲稿,他作为盘踞高三理科一整年的榜首要上去宣讲领誓,听着两人的斗嘴本来没想理会,谁知道沈熠把战火引导他这儿。
抬眼看见小弟殷切的眼神,又扫了眼胸有成竹的沈熠,他叹了口气,又低下头写稿:
“是。”
沈熠懒散地往桌子上一趴,对着杜净远摊开手:“作为孩子们的榜样,爸爸我是不会骗你的”
话罢还点着他的的脑门,“行了,回去回去,剩下的小孩不让听。”
杜净远没说话,瞅了眼低头写稿的傅眠,然后默默地扭回身,背影透露出一股萧瑟。
心碎.JPG
#我舔老大,老大舔别人#
沈熠耸耸肩:“我确实没说谎啊。”
中午吃饭的私房菜馆就叫霖木啊。
就问你什么木不是树吧?什么树不能组成小树林吧?
“你真是...”傅眠失笑,卷起演讲稿在他头上轻轻一敲,“赶紧坐好吧,上课了。”
沈熠哼笑一声从课桌上爬起来,坐的稍微规矩些,但身上那股垮劲儿怎么都掩不住。
真是奇怪,他和傅眠仿若两个极端。
一个腰背挺拔,目光坚韧且笔直,气质沉稳的同时又带着无可言说的张狂意气,如若泰山崩于眼前,他会平静地踩着破碎山石登天。
一个散漫自在,万事进不了他的眼,谈不上无边自由但总是不拘束的,如果泰山坍塌,他大概只是看着,并不在乎。
但两个人坐在一起,极端便走向中间值,多些鲜活,多些血肉。
只有一个人发现并感受到这种变化,却嫉妒得要发疯。
在教室的某处,张千帆面色阴沉地看着两人打闹的身影,随后他缓缓张开手掌,手心处的伤痕再次渗出鲜血。
他低头凝视两秒,抬手把鲜血抹到一本数学册上,看着雪白的纸张被血染脏,他脸上扯出扭曲的笑,眼神痴迷又阴森。
“张千帆你的手怎么了?”同桌注意到他手上的鲜血,关心道,“我这儿有创可贴,你要不要?”
被这声音拉回现实,张千帆眼中闪过一丝恼怒,转脸却笑着朗声:“那就谢谢了,上体育课打球蹭到的,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又流了。”
同桌的男生在书包里扒拉着,闻言抬头想说话却瞥见放在桌面上的那本数学册,字迹狂放,不像是张千帆的字,他有些好奇正想凑进去看就被人挡住了。
张千帆语气温和,带着询问:“还没找到吗?”
“额..稍等,我记得上回没用完就放书包里了啊...”男生嘟囔着又把头低下去找。
“没事,不着急,你慢慢找。”张千帆微侧身遮挡住男生视线,伸手把那本练习册塞到一堆书下面。
晚自习开始前,数学课代表开始收错题集。
“不是,今天上完数学课我就把它放桌子上了啊...你再看看你桌子上有没...”沈熠把脑袋都塞进抽屉里了,那点破书让他翻烂了也没找到硕大的错题本。
傅眠闻言无奈道:“能不能不要每次找不到东西都怀疑我啊?”说着还是又翻了翻桌面上的书,一无所获。
“算了...”沈少爷把自己的位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索性放弃。
他抬头对站在一旁等作业的课代表说:“你先把其他的交上去呗,老刘晚自习又不在,我晚自习补了再放过去。”
“这...”女生闻言露出犹豫,眼睛却不自主地看向傅眠。
沈熠:得,又来一个。
他抬起胳膊捅了捅傅眠,让他替自己说两句。
“我会看着他写完的,到时候让他自己去办公室放,不会麻烦你的。”傅眠对女孩微微笑,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和煦。
“行...行吧。那你们记得放!”课代表的脸红的像熟透的苹果,说完转身匆匆离去。
“不是,你什么情况啊,这都第几个了?”沈熠看着女生透露着羞涩的背影,实在忍不住问。
杜净远不知何时又转过来,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我去年就跟你说过了,眠哥不是一般人,你怎么到现在还这么惊讶。”语气好似沈熠多没见过世面。
傅眠也挑眉,学着沈熠的散漫得意样:
“没办法,魅力大。”
沈熠撇嘴,刚想说你知道你小弟说的不是一般人是指以前管你叫魅魔吗?就听见刘国胜在门口喊他的名字:
“沈熠,出来!”
我艹,不是说好不说的嘛?大哥你这魅力不行啊,保质期只有两秒!
还没等他吐槽,就见刘国胜脸色难看,声音严厉低沉:
“傅眠也出来!你们俩都给我滚出来!”
接上章小剧场:
沈熠闻言高兴的眉毛都飞起来了,忙说——
“那我去拿纸板。”
不等傅眠反应,他说完就飞奔跑向教学楼。
傅眠本想喊他慢一点,但看人的连步伐都透出雀跃的背影,又把话咽下去。
怎么这么容易高兴呢?傅眠想,眸子里却是融化的冬雪。
不过沈熠很快就不高兴了,因为有人不肯玩。
“你干嘛?我自己玩你站着看吗?”他抱怨。
“雪落到大衣上很不好清理啊。”傅眠耸耸肩,身上灰色的毛呢大衣看起来很单薄。
这人特注意形象,穿衣服都只要风度不要温度,更别说陪沈熠玩这种滑雪板的游戏。
沈熠看着他,没提他脚上那双踩雪踩的不成样子的限量球鞋,也没提他有些湿的裤子,只是伸出手,
“来,棉籽。”
话语随雪花轻柔飘落。
有人沉默片刻,雨伞被放到雪地上压出印痕。
他被沈熠拽着坐在身前,纸板带着他们两个飞快的向下冲刺,冰凉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雪花落在傅眠的睫羽上,欲坠不坠。
他眨眨眼,侧脸抬眸,在风钻进耳中的那一刻,他看见雪染白沈熠的头发。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有人还什么都不懂,但却已留下一个模糊懵懂的想法——
他和沈熠会一起白头,就如同脆弱的纸板共载两人,那条纤细易折的生命线也捆绑着两人,直至时间尽头。
(大家不要模仿哈,滑雪坡只能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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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霖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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