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梁佳暮照常去医院探望郭沛沛,刚到门口时,不断有医生护士出入病房,他们手里提的东西装满红艳艳的水,还推来了心电图机和抢救车。
“让一让!让一让!”
“请大家不要围观!”
一名护士推着抢救车从梁佳暮面前快步走过,梁佳暮往后退避的时候险些摔倒,幸好有人扶住了她的双肩。
“小心。”
还没等她回头,梁星渡已经与她擦身而过。
她紧跟其后。
“嘀!嘀!嘀!”
心电监护仪冰冷声音回荡在病房内,主治医生看见梁星渡来了,厉声责备道:“怎么能把病人一个人留在病房里?要不是巡回的护士正好看见了,后果一定相当严重!”
梁星渡脸色白了几分:“抱歉,刚刚有事出去了,请问现在病人状况怎么样了?”
他只是出去接了个电话的功夫,前后不过两分钟,没想到就发生了这样的意外。电话里,梁父说公司最近出了很大的问题,离不开人,恐怕接下来一个星期都只能待在公司,没办法来医院。
这家公司是梁父梁母当初联手创建的,这些年倾注了他们无数的心血,更饱含郭沛沛一生的抱负,无论如何,梁父都不会允许它就这么倒下去的。
“出血休克,呼吸道堵塞,险些窒息。”医生皱眉,将梁星渡拉到病房外压低声音:“可能就这两天了,你们家里安排一下后事吧,病人现在很痛苦,就算机器吊着一口气,止痛泵用着,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梁星渡沉默着点了点头,隔着透明玻璃,目光落在病房里奄奄一息的女人身上:“多谢。”
“昨天听你说,她的精神状况挺不错的,应该是回光返照。”医生拍拍他的肩膀:“多陪陪家人吧,别再出现今天的情况了。”
“好。”
重新踏进病房,梁星渡坐在病床边,握住了女人的枯爪般的手。手很凉,他暖了好久才暖热。之后,他从洗浴间接热水,拧干热乎乎的毛巾,回来擦拭女人脖子上的血。
因为刚刚才经历过抢救,所以郭沛沛十分虚弱,她静静躺在床上,如同静止的雕塑,只有眼珠子转动方向,眼神柔和地看着梁佳暮。
梁佳暮知道她有话想对自己说,可她更明白此刻女人是说不出话的,只好摇头道:“您先养病,等身体好了,我们慢慢聊。”
郭沛沛张了张嘴,没有声音泄出,她有些着急,喉咙发出沙哑的‘嗬嗬’音。无奈之下,梁佳暮只好凑近耳朵,贴在她的唇边。
负压吸引器长时间在喉管运作,极其伤嗓子,她捏住床单,用力抬起头,希望凑得更近一些。
她艰难地喊出:“暮暮。”
干涸的嘴唇划过梁佳暮的耳朵,声音微弱嘶哑彷佛金属重音,每一个字都很轻,却重重砸进梁佳暮的心上。
“我…知…道……你没有……原谅…我……”
“可…我…还是…很贪心…想听你…叫我一声…妈妈……”
“但…我…们…已经…不是…母女…关系了…”
“你们…都瞒不过我……我自己…也知道…我应该…要…死了……”
郭沛沛用尽全身的力气,希望能抚摸到梁佳暮的脸颊,她的手伸到半空,就没有力气再靠近了。
这是她的暮暮,她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儿。
她亲自给她做小袜子,洗口水兜。孩子长大些,她就精心挑选公主裙和小皮鞋,买许多许多漂亮的发夹和橡皮筋。
暮暮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她记得很清楚。每年生日,她都会定制一个非常好看的草莓蛋糕,送鹅黄色或者粉色的布偶娃娃。
她要把女儿宠成小公主,要亲眼看着女儿成长的每一个阶段,亲自牵着她的手长大。
拍下暮暮的照片,把她的照片装进时光盒子里,退休之后和老伴坐在躺椅上一张一张拿出来看。
她不想那么快就死去,她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暮暮,自己从福利院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认定了她是自己的女儿。
她还想看暮暮结婚,看暮暮穿世界上最好看最昂贵的婚纱,要在最神圣的礼堂里成婚,成为最幸福的女人。
好想……
好想参与暮暮一生最重要时刻,结婚生子,事业有成,阖家幸福……
可是命运作弄,她弄丢了自己的暮暮,再也听不到暮暮叫她妈妈了。
梁佳暮接住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眼眶突然温热,不多时,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紧接着是数颗,全砸进了白色床单里。
郭沛沛颤抖着用指腹擦去她的眼泪,虚弱地说:“暮暮…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
“可…我…知…道……你对星星……来…说…有多么……重要……”
“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有……可能……背叛你…只有他……是…无条件爱你的……”
“我…最后……的…愿望……是……希望……你们成婚……”
‘和梁星渡结婚?’
梁佳暮心脏蓦地重重一跳。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即便她归国打算报复他,也没有想过用这种手段。
此刻,她更想知道梁星渡听到这句话会是什么表情。她抬起眼,却与站在床边的梁星渡赫然对视,彷佛他从始至终一直在看着她。
梁星渡蹙着眉,只能看见他面色中的伤感,其余的情绪一律窥探不见。
搜寻无果后,梁佳暮重新垂下眼。
“也许……你会……觉得…我很…自私……”
郭沛沛扯出一个很难看的笑。
她自己的孩子,她最了解。
看着星星从四岁再到如今二十岁,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取代暮暮在他心中的地位。
她试探过无数次,让星星早点带女朋友回家给他们瞧瞧,但星星总是说,自己并不打算谈恋爱。
后来有一次,她问星星,为什么从来没有考虑过谈情说爱。
星星给她的回答是,他心里藏着一个人,在很遥远的异国他乡,如果等不来她回家,他就去找她。
她哑然,小心翼翼地问:“是暮暮吗?”
星星没有再回答。
但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其实在以前,她隐隐约约就已经感觉到星星对暮暮不太一样,有点……太好了。
没错,这是一种超出了兄妹范畴的好。
她的朋友也是兄妹家庭,总是听朋友说,兄妹年纪相差不大,天天在家里打架,为了争抢一个东西大打出手,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
即便是关系缓和的时候,也绝不会给对方洗贴身衣服,或是尽心尽力体贴照顾。
而暮暮,他们纵然宠着惯着,也绝不会太过分,许多事情更是要求暮暮亲自完成,他们不会插手。
只有星星,对暮暮总是万事必应,他才是真正将暮暮溺爱成公主脾性的主要原因。
如果没有超出亲情的爱,绝不会做到这种地步。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的呢?
……无从寻起。
“我……想看你……穿婚纱的样子……”
“还想……听你……喊我……一声……妈妈……”
好像的确是这样,只有和梁星渡结婚,她才能名正言顺喊她母亲。
因为六年前,她的名字就已经从梁家户口本上消失了。
郭沛沛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她临终前唯一的遗愿,便是女儿后半辈子能够幸福,她知道谁能给女儿带来幸福,谁能一辈子不辜负女儿。
即便死后,她也能在黄泉底下真正安心长眠。
“暮暮。”郭沛沛又呕出一口鲜血,沾湿了枕头。
梁佳暮握着她手的力道不自觉又添了几分,忙地点头:“好,我答应你。”
郭沛沛释怀地笑了,牙齿上全是触目惊心的血迹。
哪怕知道暮暮是在哄她,她心里也很高兴了。
她明白自己最对不起的人是暮暮,她让暮暮和星星成婚,是因为自己私心作祟,想将失散的一家四口重新凝聚。
然而当初亲手拆散这个家庭的罪魁祸首,正是她自己。
她用自己女儿后半生的幸福,来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
落得这样的下场,是自己应得的。
“好…累…啊……”
郭沛沛闭上了眼,松了手上的力道,缓缓躺了下去。
“我…想…睡觉…了。”
梁佳暮目光落在心电监护仪上,看到郭沛沛还有生命体征存在,她才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从半空中归位。
她轻声说:“我会让您看到我穿婚纱的样子的。”
没有应答。
郭沛沛睡着了。
监护仪显示,她的脉搏很弱,心率也比普通人慢了许多,就连血氧都下降到了百分之九十。
刚经历过抢救,又说了那么多话,她早已身心俱疲。
梁星渡将今天的事情告诉了梁父,梁父咬咬牙,狠下心推了公司所有的事情,马不停蹄赶回医院照顾郭沛沛。
他们父子俩在走廊上商议今后的打算,看见梁佳暮从病房里出来,梁父一把年纪仍然红了眼眶。
“暮暮……”
许多年不见,他的暮暮已经长这么大了,他也老了。
梁佳暮嘴唇噙动,良久才回道:“爸…”
听见梁佳暮这样称呼自己,梁父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他双手捂住脸,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背不断耸动。
已经多久没有听见女儿的声音了,他一直没有她的消息,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现在看见女儿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他悬吊多年的心脏终于落回了原位。
当他用力擦拭眼泪时,梁佳暮已经走到了他的跟前。
“爸,我决定和梁星渡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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