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闹市区繁华的步行街上,到处人头攒动。
帽檐把视野遮挡大半,丁篁一直紧绷身体,深埋着头,看各式各样的鞋子从眼前踩过。
路人的动线随机且凌乱,让他无法预判只有匆匆躲避。
周围两边是灯火通明的商铺,傍晚饭后正是客流高峰,整条街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
远处有车水马龙的交通噪音,近处小商摊贩热情地叫卖揽客,周围人们聊天嬉笑,不时有小孩尖叫逗闹,像阵旋风左钻右冲。
鼻端各种气味也混杂不堪,小吃摊明显的佐料味霸占鼻腔,旁人错身而过留下阵阵香水味,洗衣剂的化学香氛蕴着汗气,从温热皮肤上蒸腾散开。
种种庞杂的感官信息最终积攒成一个巨大的压力球,在丁篁心中无限膨胀。
让他不由自主把帽檐压低再压低,单手紧紧抓着自己领口,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稍微攥住一点安心感。
之前隔窗看到梁霄“越狱”,他情急之下没想太多,抓起帽子口罩就冲出了家门。
结果没走两步发现梁霄像是专门等他一样,单手插兜放松地靠立在别墅区入口雕像旁。
见他出来,又立马转身跑走。
青年人身体灵活轻盈,仿佛故意和他逗玩,一路步履时快时慢。丁篁在后面追赶着梁霄背影,不知不觉走到这条街上。
并不熟悉的环境和高密度人群瞬间带来千万斤压力,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丁篁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接触过陌生人了。
他脚下速度渐渐放缓,分明已经把口罩拉高,帽檐压低,整个视野只剩扁扁的一条,可还是感觉周围若有若无的视线一直钉在自己脸上。
是想象中那种或惊讶或嫌恶的目光,带着尖锐的打量。
丁篁不放心地又拨弄几下自己前额左侧的刘海,尽量遮住会露出红斑的口罩缝隙。
走入这条步行街,大约唯一的好处是因为有行人阻挡,梁霄的速度同样慢了下来,他终于得以追上去,悄无声息地跟着人流挤到青年身旁。
丁篁伸手拉住梁霄衣袖,小力拽了拽,压低声音说:“快回去吧,万一被认出来了怎么办……”
但梁霄只侧头轻飘飘地瞥他一眼,表情明显不以为意。
丁篁面对这么多人已经自顾不暇,对梁霄的“叛逆”更是束手无策,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进一个大型购物中心。
然后看着青年目标明确地直奔男装店。
走进店内,丁篁继续紧紧缀在梁霄身侧,如果忽略打扮,仿佛他才是店内最敬业的导购员。
丁篁不死心地劝道:“我们回去吧,衣服可以网购,家里还有很多嘉树留下来的,我回去帮你找。”
梁霄专注地在衣架前挑选对比,目不斜视地说:“我才不要穿他的,一件件不是Polo衫就是西服套装,看起来都老气横秋的。”
说完,他拎出一条水蓝色牛仔裤和一件皮质夹克,转头面向丁篁:“我去试衣服,你也要跟着?”
丁篁立刻后退半步,摆摆手。
梁霄挑唇一笑,把衣服甩到背后,吊儿郎当地晃进试衣间。
望着他的背影,丁篁不禁疑惑:从前梁嘉树的穿着打扮大多偏向英伦复古风,比较有格调的类型,但是穿越而来的梁霄,刚才驻足挑选的几件衣服都是简洁利落设计,属于当下比较流行的Clean Fit风格。
难道是最近几天看时尚杂志学的?
还是说,一个人失忆后连自己的穿衣喜好都有可能发生改变?
丁篁想不清楚,目光出神地在一排排衣架前漫步。
这家店整体面积不大,但店内设置了很多玻璃镜面,让空间看上去显得更加开阔,但也更加容易产生视觉欺骗。
比如刚转过一堵铺满模特广告的装饰墙,丁篁不经意间抬起头,迎面就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穿衣镜。
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自己全身样子暴露在眼前,丁篁定在原地愣了愣。
明亮通透的灯光把一切照得格外清晰,周围满是整洁高档的新潮服装,而镜中自己——
头戴一顶灰扑扑的鸭舌帽,黑色口罩遮住大半张脸,上身皱巴巴的外套是临出门前随手抓的一件,下身则穿着一条方格睡裤,脚踩平底拖鞋就这样直接跑了出来。
……也难怪刚才总觉得周围人在看他。
莫名的,脑海里浮现出一段回忆。
曾经他和梁嘉树还没确定关系时,有一天梁嘉树与朋友在外面聚餐,得知自己刚下班也还没有吃晚饭,便叫他过去一起。
梁嘉树说只是和朋友简单小聚,让他不要有负担。
于是丁篁直接赶了过去。
长街夜色被一盏盏霓虹点亮,梁嘉树身长玉立等在餐厅门外,看到丁篁出现在街角,目光略微顿了一下。
随后他面容温和地脱下外套,给丁篁披在肩上。
梁嘉树说,晚上气温低,穿得单薄容易感冒。
尽管丁篁转了两班地铁,一路小跑过来,站到他面前时鼻尖依稀还有汗星。
很久之后,丁篁才明白,他那天T恤配牛仔裤的样子,是后来梁嘉树口中“太过随意”的穿搭。
再次望向镜子,不由自主把年轻挺拔的梁霄放在身旁作对比。
丁篁忍不住猜想,刚才梁霄直奔男装店,或许不止是因为想买衣服,还有可能在旁敲侧击地提醒自己:穿成这样走在别人身边,会让人家觉得没面子吧……
在服装店不起眼的角落里,丁篁默默被自我怀疑的情绪浸泡,殊不知背后不远处,谈霄试完衣服走出来,恰好将他揪紧裤边、局促窘迫的样子纳入眼底。
眯了眯眼,谈霄没有出声,扬起脖子在店内每排衣架前逡巡片刻,然后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取下一套衣服,又扭头悄声钻回试衣间……
四下静寂,正独自尴尬不安的丁篁忽然感觉身旁落下一道阴影。
他愣愣地抬头,结果看到一个“铁人”。
“怎么样,这身不错吧?”
镜子里的“铁人”开口道。
尾音上扬,语调自带骄傲神气。
丁篁缓慢忽闪两下细长眼睫,表情变得有些一言难尽。
只见身旁梁霄穿的并不是刚才他拿进试衣间的那套,而是换了身睡袍。
直筒版型松垮宽大,搭配真丝质地的银灰面料,在灯下泛着犹如铁桶般的金属光泽。
而他本人看似十分满意。
“虽然加大款只剩这一件了,但是穿起来特别舒服。”
梁霄站在镜前左右看了一圈,爽快地拍板决定:“行,就它了。”
说完转身要去结账,颇有一股就这样直接穿回家的气势。
“等一下。”丁篁连忙拉住他。
实在不敢想象,如果梁霄以这幅样子被人拍到发上网,那梁嘉树多年树立的德艺双馨成熟男神形象,怕不是要毁于一旦了。
“我们都换套正常点的衣服再出去吧。”
丁篁从旁边衣架上也给自己拿了身休闲装,妥协地想,这样就算被拍到,起码也不至于太难看。
梁霄则眯眼打量片刻他手里的衣服,没有再表达异议。
并排从试衣间走出来后,梁霄大方地刷卡结账,提着大包小包开始继续闲逛,丁篁则继续惴惴不安地跟在他身后。
虽然两人一直戴着帽子口罩,捂得严严实实,但他还是担心被人认出来,一直紧追青年背影,小声碎碎念着劝他回去。
梁霄昂首阔步向前走,聋得非常彻底,转眼间又带着丁篁迈入一家手机专卖店。
头顶亮白灯光照得人心惶惶,梁霄面不改色地穿梭在一排排展示台前,挑挑选选,最终定下一部和丁篁同款不同色的手机。
当场办卡装机,梁霄斜倚柜台朝丁篁招了招手。
“怎么了?”
丁篁不明所以走上前。
刚站稳,梁霄把手机递到他眼皮底下,扬扬下巴示意:“输你的号码。”
丁篁一头雾水但乖乖照做,输完还给他后没过多久,自己口袋里的手机便震动起来。
只是他刚掏出手机还没看清屏幕,两根修长手指捏住机身,轻巧地从他眼前拿走了。
“诶——”
丁篁目光被牵引,眼睁睁看着梁霄低头在他手机屏幕上飞快点了几下后,动作忽然顿住。
青年抬起头,近距离下,没有镜片阻隔的双眼透出几分陌生感。
流畅眼尾斜飞上挑,略小的瞳仁像两枚图钉紧紧扎住视线。
梁霄问:“你平时都是怎么称呼梁嘉树的?”
丁篁愣了愣。
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问题,砸得他措手不及。
店内背景音乐正在播放一首经典的钢琴曲目,经典到自己和梁嘉树曾四手联弹过不止一次。
——以朋友、恋人、配偶的身份。
“我叫他嘉树。”丁篁垂下眼,慢吞吞答道。
即便婚后这几年也没有真的叫出口几次,更多时候是作为手机备注,在夜色深浓的漫长等待里,躺在手心,和他一次又一次无言对视着。
但梁霄明显不满意这个答案,继续追问:“还有呢,之前你叫过他什么?”
四手联弹下,黑白琴键像是在跳舞。
肩头挨碰传递着热度,爱人温柔眉眼在记忆长河里逐渐凝聚成型,穿透想象定格在眼前。
丁篁抿咬下唇,怔忪间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唤谁。
他轻声喃喃道:“梁霄学长、嘉树哥、老公、嘉树……”
等一连串叫出口,才恍然发觉,原来变化的称呼犹如夜路上反光牌,早已清晰醒目地标示出他们之间一路关系的跌宕起伏。
听完那些昵称,对面梁霄眉毛轻挑,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在屏幕上按了一通。
等手机躺回自己掌心,丁篁茫然低头。
结果看到在通讯录最顶端,跳入眼帘的第一个名字是——
A阿霄。
……
夜幕低垂,拖着疲乏步子终于走进家门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
丁篁把提前定好的外卖摆上桌,没有和梁霄一起吃,而是先去书房给梁嘉树打电话。
离家前梁嘉树曾经要求,每晚要向他报备梁霄的情况。
以往都是走流程般寥寥几句便能交代清楚,但今天……
丁篁垂下眼睫,回想刚才一路上并没有人认出他们,外加这几日梁嘉树在补之前落下的通告,身体和精神压力都比较大。
避免生出多余的麻烦,接通电话后,丁篁下意识隐去了傍晚的“梁霄出走事件”。
“嗯,没什么事就好。”
梁嘉树在那端趁着录节目间隙,和丁篁闲聊了几句。
男人低醇磁感的声线弥散在夜风中,让人不由自主心生眷恋。
丁篁捧着手机站在窗口,经过这些天频繁的联络,梁嘉树的态度比往常温和许多。
望着深邃神秘的夜空,心底甚至生出丁点可耻的感激——感激冥冥之中梁霄的到来,让他每天拥有可以固定和梁嘉树通话的理由。
这种联系模糊了离婚的现实感,给了他片刻缓冲喘息的时间。
打完电话回到餐桌旁,丁篁惊讶发现梁霄竟然没有动筷,而是撑着下颌百无聊赖地坐在桌边,一副等他许久的样子。
“没关系你可以先吃的,不用等我。”丁篁落座后抱歉地说。
梁霄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怎么,又去打我的小报告了?”
丁篁手持筷子的动作顿住。
沉默在空气里逐渐发酵,静默片刻后,“噗嗤”一声,梁霄笑了起来。
丁篁不解地望向他。
梁霄手抚额头说:“你反应也太好懂了,什么都写在脸上。”
青年嘴角弧度张扬得迷人,是记忆里遍寻不到的明朗神情。
被他笑得耳根微微生热,丁篁埋头强迫自己专心干饭。
只是面对面坐着,才发觉这是自从梁嘉树离开别墅后,他和梁霄第一次单独两个人一起吃饭。
前几日的“躲猫猫”游戏彻底宣告终结。
因为无论被迫与否,今天跟着梁霄出门这一遭,像是凿开了他们之间由丁篁刻意竖起的墙,让他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视对方为空气。
但已经习惯平常自己一个人吃饭,丁篁感觉有些尴尬。
不知道应该“食不言寝不语”,还是要绞尽脑汁挑起什么话题。
他努力回想十年前刚结识梁嘉树时的两人相处状态,发现大多时候好像都是梁嘉树在说,自己在听。
于是就这样沉默纠结地吃到一半,放在桌旁的手机忽然亮起来。
丁篁点开,看到几条热搜推送霸占通知栏——
#梁嘉树万恒商场#
#偶遇梁嘉树携男伴逛街#
#梁嘉树丁篁#
瞳孔剧烈颤了一下,丁篁立即坐直身体。
点进热搜源头发现是一个素人账号,前不久发了几张他和梁霄傍晚在商场里的照片。
看角度大约是在手机店外拍的,距离不是很远,几张照片里有他们的背影、侧影,还有拉近镜头后,梁霄从口罩和帽檐之间露出的和梁嘉树完全一致的眼型。
因为热搜加持,原博下的评论区里盖起了高楼,有网友七嘴八舌道:
【新粉,想问下梁老师身边的这个人是谁呀,看起来还挺亲近的样子。】
【我记得他不是都结婚好久了吗,这什么意思,出轨被拍了?】
【丸辣,某人深情爱家好男人的人设终于要翻车啦[捂嘴笑]】
【[吃瓜][吃瓜][吃瓜]】
……
越看脸色越苍白,对面梁霄见他表情不对劲,停下筷子问怎么了。
丁篁无暇回答,皱紧眉头继续往下翻,终于有人站出来解释:
【楼上几位都睁大眼看清楚好不好,梁哥家里那位只是淡圈不是死了,这么明显的标志都看不出来?】
评论后面附了一张放大的截图,是他站在梁霄身边微微侧头的角度。
虽然有口罩遮挡,但在无纺布的缝隙间还是能看出一点红斑印记。
丁篁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脸上的缺陷还能成为身份的证明,只是没放心几秒,评论区又出现了让人更加不安的风向——
【话说梁老师这是逆生长吗,怎么感觉路人视角下显得更年轻了?】
【附议,而且真人好像更瘦一些,体态也比电视上看起来挺拔。】
【不得不说,他和丁篁结婚这么多年,感情还是这么好啊,出门逛街的衣服都穿情侣配色。】
【我也是服了,放着大刊封面不拍结果回家陪老婆,恋爱脑名不虚传啊我的哥。】
【呃……楼上是不是搞错了,今天工作室号还发梁老师拍杂志的花絮来着,傍晚也有露脸跟粉丝互动合影,怎么会突然闪现到商场逛街?】
【等等,好像确实诶,我刚才翻了一下,这个时间线有冲突……但八年老粉看照片肯定就是他啊!】
……
最让人担心的走向还是出现了。
丁篁捏着手机的骨节微微泛白,在一阵阵耳鸣声中,手中忽然传来震动的酥麻感。
他低头,看到屏幕上来电显示:
Z姓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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