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国公问出这个问题,自然也是知道他今日进宫面圣的消息。
平日里素来最讲究规矩的沈老太爷,食不言寝不语,却能让他在用饭期间主动开口的事情
沈介微微抬眸,便见饭桌上十二只眼睛都侧目盯着他看,仿佛群饲的饿狼。
“回外祖父,皇上只说此事回京城再议。”沈介停下手中的筷子回道。
“就这些?”沈老太爷显然不满意沈介的回答。
“是,就这些。”沈介点头。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是有某种震慑,给了沈老太爷警醒。
沈老国公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一些失态,不在这个问题上继续。
他老了,也病了,最近有些时候甚至开始犯起了糊涂。
想他沈桊,十五年宰辅,位高权重了一辈子,也骄傲了一辈子,如今,却对这样的现状却越发无力。
有时候,他午夜梦回,甚至会开始怀疑当年助陛下登基这件事是不是一个错误。
每每想起,却又免不得出一身冷汗。
可一想到,如果三皇子没办法继位,那么他一生的经营都将付之一炬的时候,便怎么也忍不住这纷繁的思绪。
沈家如今无可用之才,一旦未来继承大统的皇子与他们沈家没有关联,那么…
沈家百年基业,断不能就这样葬送在他的手中。
可惜啊…
沈老太爷看了一圈围坐在饭桌前的众人。
沈家如今却没一个中用的。
唯一一个有能力的,却偏偏又不是真的姓沈。
“继续吃饭吧。”沈桊摆了摆手,示意大家继续用饭。
桌上众人这才继续拿起碗筷。
除了沈介,众人这顿饭吃得都没什么心思。
各怀心思不过如是。
就在这顿饭不尴不尬地吃完后,沈介以公务未完为由,拒绝了沈家两位夫人的“唠家常”。
其实若是平时,他也不会干脆地拒绝,只不过今日,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公务为重,阿介你去忙吧。”沈老太爷开口道。
“多谢祖父。”于是,沈介行了一礼后,便离开了。
离开沈府,刚进镇抚司,转头便去了教坊司。
不过,不是正大光明去的,而是趁着夜色深重,悄声去的。
做了锦衣卫多年,对于内廷布防设置自是了然于心,因此没花什么功夫,便溜进了教坊司掌管人事档案的地方。
也很快,便从众多资料中,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
【洛桑,于明德二年五月,入洛氏籍,为江南行宫教坊司舞姬。】
短短数语,旁的,再没有更多的信息。
明德二年…
正是他们逃走的第二年。
他们之前所在的地域位于川蜀,所以,他并没把精力放在江南地带搜寻。
因此这些年来,他找遍了明的暗的。
却始终不得她的踪迹。
今日,若非那一声“桑桑”,他也不会抬眸看她一眼。
偏偏,这九年来,他见的人再多,也不是她。
可就是那么一眼,就是单单那么一眼。
他就知道了。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就能这么确定。
明明,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明明,时过境迁。
可是,他就是确定了。
偏偏,就只是一眼,他便确认了,就像他往常也只需一眼,就可以认出旁人绝不是她一样。
忽而,一声打更声打断了沈介的思绪。
在将资料放回原处时,沈介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这张纸从一摞档案中挪出。
折进了自己怀里。
最终,像他一般,隐于暗夜。
…
沈国公府别院。
沈老太爷沈桊倚靠在床头,一旁是他刚用完的药。
他摆了摆手,示意伺候的人都出去,只余下了他的长子,如今的沈家大爷,沈兆丰。
沈桊:“那件事,你考虑的怎么样的?”
沈兆丰心思一怔,有些犹豫。
他知道,他父亲说的是将沈介过继到他膝下的事情。
原本这倒也没什么。
只是,沈介此人,他实在是琢磨不透,一旦入了族谱,将来便有可能掌控整个沈家…
“父亲,按理说沈介身上也流着我们沈家的血,儿子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但…但是,儿子主要担忧,若是沈介将来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沈兆丰“真相”二字还未说完,一只茶杯便被沈桊摔在了地上。
只见他双目瞪圆,怒气上涌:“此事如今只有你知我知,怎么,你是有自己的打算?”
沈兆丰岂敢,立马便跪在了沈桊面前。
“儿子怎会。”
如此有辱门楣的事,他又怎会透露出半个字。
“可沈介如今是锦衣卫…”
锦衣卫何等能耐,十年的冤案都能被他查清,只要他们有心调查…谁知道能否查出当年的一些蛛丝马迹。
沈桊打断道:“锦衣卫又如何,沈家百年基业,对圣上亦是忠心耿耿,一个锦衣卫而已,难不成还敢对我们沈家出手!”
“父亲!”
沈兆丰第一次对着沈桊急出了声,想来父亲真的是老了,糊涂了,尤其是近两个月来,病情是越来越严重了。
“若儿子是沈介,也不会堂而皇之地出手。”
相反,他必定是会渗透进沈家内部,然后慢慢蚕食掉沈家。
这样的道理,他想的到,若是先前的父亲,也必定是考虑周全的。
偏偏如今,父亲是越来越糊涂了。
沈桊不服输,先是牢牢地盯着沈兆丰,然后眼神却止不住地慢慢涣散…
最终,抬起的手开始颤抖,终是成了一声叹息。
“当年的事情,他断不可能发现。”沈桊一口咬定。
沈兆丰却是不赞同,当年他们也不是谁都没料到,沈介会活着,甚至还回到了沈家。
“父亲,我们赌不起啊。”
要他说,沈介就是一匹狼,养不熟,也拉不拢。
当初最不应该的,就是认下了沈介的身份,这就像是一个烫手山芋,咽不下,也甩不掉。
可偏偏促成这件事的是他的小妹,也是如今的皇后娘娘。
“父亲,如今于沈家来说最好的结果,还是促成沈介与容家姑娘的亲事最重要。”
若是能再借着这个机会,再将沈介调离锦衣卫,就更好了。
“这还用你说…”沈桊没好气,什么时候,竟然轮到做儿子的来反驳老子了。
只是话还没说完,就止不住咳嗽起来。
因为害病,沈桊的身形消减了不少,如今一咳,整个背脊都在发颤。
“父亲,您莫急。”
沈桊抬手拦住了沈兆丰试图替他顺背的手。
他还不能服老。
“我无事…回头,往宫里给太后娘娘递个消息。”沈桊吩咐道。
“是,儿子记住了。”
…
是夜,皇帝寝殿。
一番狂风骤雨过后,洛桑有点出神。
今日的皇帝似乎有些不一样,以至于她现在连动个脚趾都费劲。
正失神之计,皇帝已经将她搂在了胸前。
“桑桑…桑桑…”慵懒而又缱绻地唤她的名字。
“在想什么?”说着,便在她额前落下一吻。
许是他自己得了餍足,就来了兴趣关心一下洛桑的想法了。
洛桑太累了,腰酸腿疼到她的脑子里已经都糊成了一团。
“浆糊…”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等洛桑反应过来的时候,皇帝已经止不住自己的笑声了。
慵懒中带着惬意。
“陛下…”洛桑难免红了脸,她刚才在说什么鬼话。
居然说了什么浆糊。
她正想着是不是要顺势认个错的时候,皇帝却高兴地拥着她,在她耳边说道:“桑桑,你知道吗,朕最喜欢的便是你这般的模样。”
嗯?
什么模样?她自己都不知道。
见她眼里还都是困惑,皇帝继续说道:“朕喜欢你有话直说的模样。”
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情景。
她一身玲珑翠绿的舞裙,明明只是一个不重要的伴舞,可那场宴席,他却偏偏只被她所吸引了。
倒不是这姑娘跳得有多好,恰恰相反,她有一种笨拙的可爱。
像一只无措的小鹿误闯了人间的繁华。
竹丝声乐间,她总是错漏百出。
大概因为她整场舞蹈下来,目光都紧紧跟着她旁边的同伴,以至于他们第二次遇见时,她竟然没有认不出来他,还猜他是乐师还是画师。
他就这样记住了她。
“桑桑,不用在朕面前藏着心事。”皇帝再一次说道,“也不用害怕朕。”
他希望她依旧能手舞足蹈地和他狡辩,那场宴会,她才没有犯那么多错。
纯真而又倔强。
可自从皇后那件事情之后,这姑娘虽然嘴上没说,但他还是能感觉到她对他,不似往常那般随意了。
或者说是,她在害怕他了。
就和其他人一样。
“陛下说真的?”洛桑一双眼睛里透着一股淡淡的求证的气息。
“一言九鼎。”说着,抬手掐了一下她脸颊。
扉面上透着淡淡的桃红,很香。
“虽然在别处礼不可废,但在朕这里,桑桑永远都可以是桑桑。”
这话她之前倒是听过。
不过,她那时候想着,皇帝才是最大的,那她又有什么好怕的,她以为,左右皇帝都会护着她的。
可是,原来这话真正的意思其实是,关起门来可以由她闹腾,可这门一旦打开,她就什么都不是。
可既然这样,她也得给自己讨点好才行。
“那陛下回京的时候会带上桑桑吗?”
她眼里含着一汪春水。
尤其是现在,额间还沁着绵绵的细汗,唇间的一抹红尤为乍眼。
这样一个美人,谁还能听她说了什么。
但皇帝毕竟是皇帝,即便是动情的时候,也还是听清了问题。
他不解:“怎么问这个?”
完了,看见皇帝皱眉的模样,洛桑的心凉了大半截。
骗子,明明是他自己承诺她的,结果真要他做什么的时候竟然还真就不行。
这么一想,委屈得不行。
再加上身子也不舒服,于是眼泪忍不住就“啪嗒”往下掉。
果然,他就是见色起意而已。
他就是单纯想玩玩她罢了。
她以后可怎么办啊?
越想越伤心,眼泪真就和黄河决堤了一样。
断了线一般地往下掉。
皇帝被她弄得二丈和尚摸不到脑袋,这是怎么了?
她不想和他回京不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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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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