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网密布,从渡头到阮宅走马车要不了多久,很快一行人就浩浩荡荡地进了阮家门。
三四日前,主子们要回来的信一到,阮家的仆役们就忙活了起来,将宅邸里里外外打扫了个干净不说,好多收进库房里的陈设也都重新摆了起来,这下等主子们一回来,来往接风的宾客也到了,阮家门庭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夫人和大公子尚未回家,晚上也就没有安排大张旗鼓的团圆饭,老爷只是把留下家里未出阁的女儿和几个得宠的侧室们叫来,大家在一起吃了个家宴。
主子们不在的这几年,家里一向是魏氏照管的,今天也是他张罗了接风的晚餐,没有过分奢侈,但也十分精致可口,体贴又不出格,阮正业一路回来见家里也都是上下整肃,白日里接待宾客也都是仅仅有条,便显得很是满意。
松云作为一个未分化的男孩,自然是不能轻易跑到内宅去的,因此一直等在阮珩的外书房。平日在外书房服侍的,除了松云之外,还有朝云暮云两个小童,并几个嬷嬷和粗使的婆子。
阮珩在内宅吃饭,松云在房里也没闲着,虽说阮珩屋里各色都是早几天就准备齐全了的,但他还是忙里忙慌地,指挥着朝云暮云四处收拾着,先把阮珩带回来的行李归置好,又将屋子里的旧物收拾检点了一遍,生怕阮珩回来有一样不让他顺心适意。
阮珩回来的时候,时辰已经交二更了。
阮珩一进门,松云就连忙迎了上去:“少爷,你回来啦!”又喜气洋洋地问他,“你要先沐浴,还是先用茶?”
房屋里清净整洁,每件东西都跟自己走之前差不多,却显得更光亮如新了。屋里熏着炭笼,还点了些沉香。
作为阮家唯一的庶子,阮珩每月虽然跟其他兄妹领一样的月钱,但因少了嫡母和祖母日常的贴补,银钱也一向不算丰裕的,因此平日也甚少点沉水,只是点些不那么昂贵的香料,今天为了迎接他回家,也不知松云是从哪里找到这一点沉香的。
阮珩笑着摸了摸松云的脑袋,说:“我先歇一会。”
扬州老家与金陵相隔并不远,不过也是连日来的舟车劳顿,今日又应酬了半日宾客,阮珩的确是有些疲累了。
就算在晚上的家宴上,阮珩仿佛也并没有松开绷紧的神思,直到此刻,回到自己的房里,他才真正放松了下来。阮珩坐在了他惯常坐的那把椅子上,松云便殷勤地把泡好的茶端了上来,又拿来了一盘云片糕和蜜煎山楂,皆是阮珩素日爱吃的。
“你吃饭了没有?”阮珩问。
“吃过了。”松云站在那傻笑着说。
阮珩叫他也坐下,松云便找了个小凳子,支着脑袋偎在他旁边,问长问短,主仆两人闲闲地说笑了一通,阮珩许久没有这样跟松云闲话了,很是惬意。
松云问阮珩:“少爷,你在老家还遇到什么新鲜事了吗?能给我讲讲吗?”
“你想听什么新鲜事?”阮珩问。
“就是,比如强盗啦,村里闹鬼啦,还有……”
松云说到一半,就被阮珩轻敲了一下脑袋:“你就天天盼着我遇强盗撞鬼?”
“哎呀!”松云护住自己的笨脑袋,“少爷,你还真的要打人啦?”
刚刚敲的那一下其实一点都不重,但是阮珩还是给他揉了揉,笑道:“好了,早些收拾收拾安置了吧。”
松云并没有听他的话收拾去,而是像小时候一样把脑袋放在阮珩的膝头,说:“少爷,你回来了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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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阮珩便同旧日一样,要去上学了。
阮家的家塾并不大,连本家带族亲中,不过十来个公子就学。阮正业先前带着几个儿子回乡守孝,是带了家塾的先生一同去的,如今好不容易回来,本该歇息几日,然而,阮珩预备今秋便要参加乡试,于是阮正业便特别托付了先生,又嘱咐了阮珩,叫他今日便上学备试去,不要耽搁时日。
于是,早上天还不亮,阮珩就起来了。
过去三年,松云都跟放风了一样,因为主子们走了一大半,除了服侍小姐们和侧室们的人之外,他们这些闲散人员都再自在也没有了。
松云又恰在最爱玩闹的年纪,除了不许在外惹是生非,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因此性子都养得野了不少,成天都跟大少爷、三少爷的几个小厮们一起野去,也许久都没有起过这么大早了。
不过,松云还是按时把自个儿折腾醒了,穿好衣服急急忙忙地跑到阮珩的屋里,却见几个小丫头已经将阮珩服侍停当,随时可以出门了。
阮家家塾的先生严厉得很,松云一点都不想吃戒尺,便连忙捧着书箱跟上阮珩。
晨风寒冽,家塾虽然不远,但松云走了一会便肚子饿了,只得连忙赶在进课堂前从袖管里摸出两块糕饼,匆匆往嘴里塞。阮家公子们上学,都是晨课后才用早点,要等到那时辰,松云都要饿死了。
阮珩看见了,便说他:“就饿成这样?”又道:“等下喝些热茶,小心压了寒气。”
松云怕先生看见他吃点心要骂,便吃得急,此时满口糕饼,说不出话,只得唔唔地点了点头。
阮珩看他那样子,笑了一下,用手把他脸上的点心渣拂掉,才道:“进去吧。”
晨课固然枯燥乏味,但松云帮阮珩研墨铺纸,忙活着倒还不至于太困,到了用过早饭之后,先生开始长篇大论地讲课了,对松云来说,考验才真正开始。
今天,松云显然又没经受住考验。
先生拖长调子的讲课声简直如同魔音贯耳,松云很快就小鸡啄米了起来。阮珩专心地听着课,松云在他旁边坐着,便左歪一下、右歪一下,又一头靠在阮珩的身上。实在太不成样子,但在课堂上,阮珩拍了他的头两下,没拍醒,便只得趁先生未注意时,勉强将他扶回原来的位置上去。
然而,松云显然是坐不住的,他睡得迷迷糊糊,过了没多久,便终于咕咚一声,睡倒在书桌底下了。
“松云!”先生这下终于发现了,喝了一声。
先生一般是很少对伴读书童上心的,毕竟他们只是来陪公子们读书的而已,然而,对于松云,先生却常常格外留意。
这当然是因为松云开小差的形式千奇百怪,而且因为他有点笨的缘故,常常会在课室中闹出些笑话,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扰得课堂不得安宁。
果然,听到那突兀的咕咚声,又见到松云睡着了滚在阮珩书桌底下的滑稽样子,整个课堂中便都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窃窃笑声。
松云被先生喊得吓了一跳,急忙想起来,却不料脑袋又磕在了桌板上,咚的一声,可疼了。
松云哎呦呼痛,可是其他人却再也忍不住,纷纷哈哈大笑了起来,其中笑得最欢的,自然是三公子和梅雪。
阮珩急忙把他的小冒失鬼从书桌底下掏出来,拉着他站了起来,一边匆忙给他揉了两下头,一边熟练地向先生求情。
“先生,松云许久未曾跟我上学了,是我疏于管教,请先生息怒,不要重处了。”
松云此刻已经清醒了过来,他很怕先生用戒尺打他,紧张得不行,很快就习惯性地躲到阮珩身后去了,抓着阮珩的衣服不敢出声。
先生确实很不喜欢松云,他一直觉得阮珩应该有个更好的伴读,然而,谁让阮珩就是把这个没什么用的笨蛋当个宝贝护着呢?不过,看在阮珩课业一直也没怎么被他拖后腿的份上,先生也就懒得管了。
“若他再敢在课堂上睡觉,就给我撵出去!”先生便如此发落了一句,罢休了。
阮珩自然只能答是。
松云的脸都红透了。
从前小的时候,松云的确很顽劣,也给阮珩闯了不少祸,不过,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尚且不懂事。
松云不聪明,懂事也晚,到了这几年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跟阮珩是息息相关的,才知道他闯的那些祸也会给阮珩丢脸、让他难堪。
松云一点都不想让阮珩难堪,他希望阮珩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因此,阮珩回来之前他就想好了,他要让阮珩知道他已经改过自新,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给他丢人了,他会尽己所能地像别的公子的书童一样,文雅有礼、进退得宜。
然而,没想到第一天跟着阮珩上学,他就原形毕露,出了洋相……
可是松云也不是故意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明明他已经很努力地让自己保持清醒了。
先生已经重新开始讲课了,阮珩也坐了下来,看了看松云,后者正一脸悔愧地站在那里,显得因内疚而局促不安。
从前松云是不会这样的,小时候的松云总是忌吃不记打,犯了错之后,却又十足的可怜巴巴,叫人看了,还当他是完全无辜的呢。那时的松云会委屈、会害怕,但却很少像今天这样露出内疚自责的神色。
看来,松云也些年也不是完全没长进,可能确实懂事了很多呢,阮珩颇有些欣慰地想。
阮珩便心软地给他指了个角落,说:“你去那边站一会罢了。”
阮珩的本意是想让松云站一会清醒一下,免得又睡着了被先生处罚,可是松云却很担心阮珩是真的生他的气了。
要是在从前,松云多半会跟阮珩撒个娇,赖在阮珩身边不走。不过,也许是因为松云下定决心从此要懂事了,又或者是因为阮珩分化了之后,对松云来说比从前更具威严了一些,让他不敢不听话,总之,阮珩话音一落,松云便很听话地站到他说的位置去了。
松云一下子变得这么令行禁止,一点都没黏糊,倒让阮珩有些意外。
不过,松云虽然站在那里显得很乖顺的样子,但阮珩很快就感受到了他的目光。
松云在那偷偷巴望着他呢。
阮珩一扭头,就能看见松云一脸委屈可怜地呆在角落,好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动物似的,显得很想过来找他,但是又不敢,只好拿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跟着阮珩转。阮珩一扭头,那人就慌忙躲开目光,眼睛看着地,两扇睫毛也柔顺地向下垂着,装作一直都乖乖站着的样子。
他的嘴唇还微微嘟着,松云无意识的时候就会这样,有时是因为委屈难过,有时只是因为在想事情、或者是睡着了,这些时候,他就会微微嘟着嘴唇,显出一种娇憨之态来。松云小的时候是这样也就罢了,没想到长了好几岁,都快是大人了,还是如此。
阮珩有些哭笑不得,于是,他很快就受不了松云那副样子了,便叫了他回来。
“研墨吧。”阮珩说。
于是,松云便喜笑颜开,因为被赦免而显得满心甜蜜。
松云虽然也很害怕教训和处罚,但他的心一点都不重,更从不记仇,一切都是以阮珩对他的态度为准的,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阮珩不再生气了,原谅了他,那么一切的事情对他来说就是翻篇了。他每次都能很快将糟糕的情绪抛诸脑后,变得快快乐乐的。
阮珩自己也不知为何,他似乎很喜欢松云这种样子。或许是因为阮珩的性子沉着的缘故,松云种相反的轻快性子总是能感染他,阮珩每次看到他很快忘却忧愁的样子,都会觉得心里很畅快,好像就连他自己也能因此将很多的烦心事置之度外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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