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厅的大幅油画发出微微荧光时，四人都意识到是时候回去了。

“欢迎回来，画内的世界好玩吗？”

心急的方柏一踏出画便直接撞在了管家身上，撞得自己一个踉跄，“抱歉啊，你等等再说，我很急。”

早已确认白天管家无害的方柏一点也不担心，转过身直冲二楼房间。江纪泽与他们一起下去可以说是必死无疑，可留下也绝对算不上多安全。

刚一踏入二楼，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方柏心中的担心更甚。

她顾不得那么多，急急忙忙跑向右手边角落的房间。

“碰！”方柏猛地推开房门，看到了躺在床上表情堪称安详的江纪泽，这才放下心。

“小姑娘。你这是在干什么？”房间一旁的那名年轻母亲抱紧了自己的孩子，她的眼中布满血丝，像是在彰显她的疲惫与痛苦。

她几乎有些神经质地不断抚摸着孩子的背，仿佛这个行为可以帮助她缓解压力。

“抱歉啊，我有点太担心他了。”方柏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江纪泽，“你们昨晚还好吗？怎么没见到另一位？”

“她刚刚回去了。”母亲道：“你们，都回来了吗？”

方柏沉默了一会儿，“黎文文留下了。”

“啊…”母亲的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无奈笑容，还有些兔死狐悲的忧伤，“她也只是个孩子啊。虽然有点任性，但也只是个高中生吧。”

方柏不知道怎么接这话，她也才20岁，对着黎文文还没有那种身为成年人的认知。

她将对方当作同龄人，理所当然地认为黎文文该有为自己所作所为负责的义务，可听人提起才后知后觉，在心态上，这个不过是个孩子。

“抱歉。”方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或许只是想用这苍白的两个字安抚眼前的女人，“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叫许珊洁，你叫我许阿姨吧。”许珊洁脸上露出怜悯与同情，“你也只是个孩子啊。”

方柏更加无措，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长久的沉默后，许珊洁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她靠近方柏，轻轻握上方柏的手臂，将方柏的手掌附上怀中男孩的脸。

“你摸摸他，他叫赵嘉豪，今年六岁，刚上小学一年级。”

方柏有些犯怵地缩回手，“你，还好吗？”

“抱歉，我只是感觉自己可能活不过这个副本了。”许珊洁露出苦笑，“我不像你们年轻人，没办法适应这种东西。之前的两次副本都过的很惊险，我……”

“抱歉，我想说的是如果我死了可以麻烦你照顾一下我儿子吗？他还那么小，他不该来到这里。我可以感受到，我们不是一类人，你和卡洛斯阮西西他们一样，像是天生为这个鬼地方而生的。”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可以活下去。”

许珊洁的话越说越乱，她也越说越着急。

方柏看着眼前的小孩没什么感觉，但抬头看到女人的表情心却是很难再冷硬下去，“我没有办法保证，但如果我有能力，我会带着他的。”

“谢谢，谢谢。”许珊洁激动到眼角泛起泪光，但她的表情却像是将死之人，平静，麻木。

许珊洁不是不想活，只是这种精神紧绷的日子让她太累了。看不到的未来，蹚不完的危险早已消耗尽她的求生意志。对于如今的她而言，没有痛苦的死亡是唯一的妄想。

“我有时真的很羡慕你们。如果我还年轻，如果我有强壮的体魄或智慧，我也会想拼上一拼。”

“许阿姨，我们都会活下去的。”方柏干巴巴地安慰。

许珊洁回以一个感激地笑容，便抱着儿子离开了。

方柏看着她的背影，这是一个瘦削却又坚毅的背影，一个母亲最后的勇气与尝试。

思绪飘散，方柏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转头看了眼依旧熟睡的江纪泽。后又探了探对方的鼻息，确定眼前人是昏迷而不是安详地死去后才彻底安心。

或是因为实在太困，也不排除是在画中世界偷吃了两个苹果的原因，此刻的方柏并不怎么饿。

出门去无人的房间顺了一套被褥扔到地上，抱着同样是顺来的枕头，方柏舒舒服服地睡起来了觉。

与二楼正相反，一楼的气氛显得十分紧张和焦虑。

经过昨晚的惨烈对抗，NPC死亡三人，李明杰重伤，除去二楼的方柏二人，如今的大厅仅剩下八人——仅仅四天，已经死了一半人。

“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卡洛斯将包里的白颜料悉数倒到餐桌上，颜料多到堆成小山，甚至滚落在地，“都想办法哭吧。”

女助理不可置信地弯腰捡起地上的颜料管，挤压着鼓胀的管身。原来这些颜料可以来的这样容易，像是垃圾一般随便倒在桌上。

她更加用力地压紧自己的背包，包里的颜料被挤压变形，浓郁的不甘在心中汇聚。

她拼尽全力才能获得的，在身前这些人眼里，却是如此轻而易举。

“能告诉我们为什么要哭吗？”许珊洁小声询问。

卡洛顺着声音先是打量了一眼母亲，嫌恶地翻了个白眼。随后目光顺着许珊洁的手臂看到了她怀里正试图抓颜料来玩的小男孩。

“抱，抱歉。”许珊洁抓紧儿子手，不安地盯着卡洛斯勾起的嘴角。

阮西西此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下许珊洁怀里的孩子，热情地凑上来向她讲述画中发生的故事。

许珊洁听着半真半假的故事越发愣神，“你想要我儿子哭？”

“不是我，是这个副本。”阮西西露出悲痛的神情，“我知道这有点为难，之前我妹妹——她和你儿子差不多大——也被我连累进了副本。我，我没能力保护她……”

阮西西叹出一口气，微侧头看向左上方，强忍着悲伤，“这是我们的机会，也是他的机会。他还那么小，他不该永远留在这里。”

“对不起，我没想到……”许珊洁的声音已有些哽咽，“我也不想连累嘉豪，是我没能力。”

许珊洁看看眼前阮西西悲痛的神情，又看了看儿子完全不谙世事的模样，心中的绝望和愧疚几乎满溢而出。

她仍旧不敢想象自己儿子的死状，尽管她知道这是必然会发生的——她会死，她儿子也一样。

阮西西看着许珊洁的眼眶逐渐盈满泪水，终于，悲痛决堤，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下。

阮西西立刻抓起餐桌上的白瓷碗，置于母亲脸下，“哭吧，都会过去的。”

许珊洁接过瓷碗，痛苦地凝视着碗底的泪水。

与此同时，莱蒂西亚也向其他人述说了事情的因果。

一开始，几乎所有人都在回忆自己曾经的错事或遗憾，幻想自己悲惨的未来，可泪水刚盈满眼眶却又很快干在了里面。

眼见酝酿情绪无用，所有人都再次绝望之时，小助理突然猛打了自己一拳在小腹上。

钝痛刺激着生理性泪水止不住向外涌。她不甘于此，怨愤、求生的艰难和对夜晚怪物的恐惧，各种复杂的情绪同时涌上心头。

小助理几乎将碗怼到了眼底，只差临门一脚，她一狠心抓起餐刀割开了自己的左小臂。尖锐的刺痛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悲痛彻底决堤。

其他人有样学样。胆大者自残，胆小者互殴，一时间恍若置身地狱，只有疼痛才能让他们感到安全感——比起悲伤绝望，更多的是癫狂。

几乎所有人都捧着瓷碗，努力接下不知是流出还是挤出的泪来。

放眼整个大厅，唯有阮西西和卡洛斯没有参与这场闹剧。

他们参与的副本太多，早已摒弃了悲伤这种情绪。他们都是不需要所谓同伴和羁绊的人，无意义的悲伤只会成为优柔寡断乃至于死亡的前言。

他们都清楚，自己根本哭不出来，就算硬憋出的也不会符合标准。

而管家更是站在楼梯旁，似笑非笑地俯视着所有人，仿佛眼前的痛苦只是一场无聊的悲剧。

管家看着许珊洁的泪逐渐哭干，看着她碗里积聚起薄薄的清泪，最后看着她把碗递给自己。

“我会保管好的。”管家微笑点头，端着碗离开。

说起来荒谬，用来对付管家的东西，竟然要从管家身上获得。

陆续的，其他人也勉强聚起了小许泪水，恰逢管家回来，更是迫不及待地冲回去。

小助理激动道：“管家，我要换颜料！”

管家先是将一小罐蓝色颜料递给仍然沮丧的许珊洁，随后认真打量了一番小助理手里的碗，“抱歉，这不符合条件。”

“什么？！”小助理尖锐的叫声几乎吓到了所有人。

时刻关注现场情况的阮西西随即夺走了一旁程湘手里的碗，三步并两步来到管家身前，“这个可以吗？”

管家遗憾地摇摇头。

其余人不信邪地一一尝试，却是都没能成功。

这时，幸存者们才意识到，所谓“极端悲伤绝望”是个多么难以达到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