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寂静,鸟雀盘旋。
林卿趴在一具温热的躯体上,被一阵炫目的日光刺醒,他翻了个身滚到一边,压得地上的落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连累一旁捡果子的松鼠也被吓到,猛地跳起跃到树上。
林卿立刻惊醒,茫然四顾,发现陆简之就躺在他身边,脸上发着不正常的潮红。
一夜凶险,劫后余生。
“妻主,醒醒,妻主……”
他试着说话,发现自己的嗓子也哑了。
伸手去探陆简之的额头,烫的吓人。
不仅如此,她胸前衣裳的血迹已经干涸,林卿掀开衣裳查看她的伤口,两寸长的剑伤横亘在她的胸口,血肉翻卷,稍作按压,便汨汨往外渗血,她右肩上的布料被烧焦,烫伤亦不容乐观。
陆简之眉头紧锁,昏迷不醒。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她情况不太好,必须立刻就医。
林卿坐在地上稍歇息了会儿,站起身来,将陆简之拖起来背到身上,陆简之两条手臂垂在他胸前,整个人一压上来,林卿仿佛被鬼上身了一样,差点一头栽到地上。
他扶住旁边的树干,深吸了一口气,拽着陆简之的手臂拖着人往前走。
不认识路,前后左右,只能随便选一条。
总比躺在地上听天由命的好。
……
林卿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累得满头大汗。
醒来时在东边的太阳,此刻已经升到了头顶。
中途陆简之醒过一次,但明显整个人都烧糊涂了,发觉自己在别人身上,第一反应就是勒着人的脖子将人拖到地上,眼底充血,按着他问:“你是谁?!”
林卿一口气喘不上来,差点晕死过去,抓着她的手腕眼泪汪汪:“妻主。”
见她没反应,又喊:“陆姐姐。”
陆简之怔了怔,松开手,再次倒在地上。
林卿坐起来猛咳。
左右环视一圈,发现她们不知不觉走到了一片半人高的草丛里,凝神细听,周边似乎有水流声。
林卿一愣,随之大喜。
连滚带爬擦过草丛,果然见到前方有一湾细长的小溪,溪水清澈,游鱼见底。
林卿活像几辈子没见过水,一脚踩入溪中,恨不得整个身子都扑进去,正要埋头喝水时被一农妇抓着衣领拉起来:“你这小郎怎么回事?那边还有人洗菜呢你在这野鸭子扑腾,谁家出来的小郎这么不像话?”
林卿往旁边一看,果然溪边蹲着一排女男老少,洗菜的洗菜,舂米的舂米,都一脸不满地瞪着他。
农妇瞅了他两眼,又嘀咕道:“嘶,长这么俊俏,瞧这细皮嫩肉的,不像咱溪山村出来的银呢,快走快走,一边玩去!”
林卿揉了把眼睛,再次确认自己见到的是人不是鬼,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拉着人不让走:“大娘您行行好,我妻主受了重伤马上要死了,求求你救救她吧,我我来世当牛做马报答您……”
农妇:“……”
真是见鬼了。
*
农妇姓赵,住溪山村山脚下,家里薄田几亩,一女一儿。
赵大娘见林卿瘦削的个子还背着个女人,一路走来着实不容易,把他往旁边一推,又将自己的菜篮子塞给他:“拿着,跟在我后面走。”
林卿道了声谢。
赵大娘家离这不远,此时正值晌午,家家户户都生了炊烟,赵大娘背上背着一个,后边还跟着一个回家,把坐桌边等她回来吃饭的一家人都吓了一跳。
女儿赵锦率先站起来发问:“娘,你上哪儿鬼混去了?!”
赵大娘瞪了她一眼:“闭上你的破嘴!快去请个柳大夫来,没看到人都要死了吗?!”
一家人这才匆匆散开。
赵家并不富裕,女儿未娶夫,儿子定了亲还没嫁人,赵家夫郎衣服上的补丁打了又打,一家子过得紧巴巴的。
就这样,还是勉强给陆简之腾出一间房来养伤。
柳大夫被赵锦拖过来把脉,一对浓眉皱了又皱,长叹一口气:“好好的人怎么折腾成这样了?”
林卿心里一紧:“还,还能救吗?”
“身体底子不错,好在碰到了老娘,也能活一活。”
“我先开个方子,你们到镇上去抓药吧。”
方子到手,赵家一家人都不识字,林卿看着方子上的药材,又是一阵为难。
他和陆简之逃了一夜,是一文钱也凑不出了。
赵大娘看到他的脸色,“哎呦”一声,一脸肉痛:“出力又出钱的,我图啥呢?罢了罢了,权当做个善事,阿锦阿迎,你们陪林小郎去镇上走一趟。”
说完就被自家夫郎提着耳朵好一顿搓。
赵家向来省吃俭用,抓了药,银钱一下子出去不少,赵家夫郎捏着钱袋子,在厨房和一双儿女对坐着发愁,赵锦是个吃不得亏的,见状起身:“我去找林小郎写个借条。”
“哎,你做什么?”赵夫郎连忙把赵锦喊回来,“人家小妻夫俩刚遭了这么大罪,现在跟人提钱像什么样子,过两日等那位女郎醒了再说,我看她们也不像是坏人。”
“那小迎的嫁妆怎么办?”
赵迎婚事将近,这银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万一还不上凑不足嫁妆,嫁过去岂不丢人。
父女两人暗自忧心,赵迎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玩草杆子。
“那不嫁了呗。”
赵夫郎瞪他:“你闭嘴。”
林卿在房里给陆简之喂药,赵夫郎走过去看了会儿,那小郎君自己身上都是泥,累到现在也没说歇会儿洗个脸,一心照顾着妻主,赵夫郎甚是感叹,回厨房道:“受重伤还是要好好补补,阿锦,去捉只鸡来。”
管吃管住管治病就算了,还杀鸡?
赵锦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但父亲吩咐,再不情愿还是去干活了。
“身上又是刀伤又是箭伤,谁知道她们是什么人,给家里招来麻烦就完了。”
*
林卿不知旁人议论,满心里想的都是怎么让陆简之把这药喝下去。
陆简之一贯是冷着脸色的,受伤昏迷了也一样冷,警惕太强,不易亲近,那嘴怎么撬都撬不开,勉强撬开一个缝灌药进去又不吞咽,药全都浪费了。
林卿捧着药碗心里着急,赵迎从旁边路过瞅了一眼:“……矫情啥呢,过会儿药凉了人也凉了。”
林卿听不得人说这个:“你,你别乱说……”
“她不张嘴你就捏着鼻子让她张,再不行自己喝了喂她也是一样的。”赵迎奇道,“你们不是妻夫吗,怎么还扭扭捏捏的?”
林卿扭过头不想跟他说话。
天底下又不是所有的妻夫都要亲亲热热的。
他继续和那碗药较劲,眼睛盯着陆简之干得泛白起皮的嘴唇,心里想着赵迎方才的话犯嘀咕。
嘴对嘴……有用吗?
那不都是话本子里才这么写。
两人成婚这么多年,床笫之事是有的,但也不多,陆简之更是冷心冷情,从未亲过他,他主动撒娇要求过几次,陆简之只是垂眼看着他,不同意也不拒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想来是不喜欢,林卿就再也不提了。
趁她昏迷,去做她不喜欢的事,她醒来后会生气的吧。
林卿看着胆子大,实则色厉内茬,长到这么大,所有的勇气都用在当初明知陆简之不同意这门亲事,还对父亲去找张氏吹陆安的枕头风不加阻止,张氏的贪欲,林家当年的权势,促成了这桩婚事,无人在意陆简之的意愿。
她们的婚姻没能开一个好头,数年冷落疏离,陆简之对林卿无法改观,林卿无数次后悔,后来再不敢自作主张做任何事,哪怕只是小小的亲一下。
他知道的,他明明知道陆姐姐为什么讨厌张氏,还让她最厌恶的人对她施压……
赵家漏风的窗子呼呼作响,林卿坐在床头,眼睛慢慢变红,直到手中的药被风吹凉了,他才如梦初醒,端起碗小小的抿了一口,做贼一样四处张望,才慢慢俯下身去。
一连过了两日,陆简之还是昏迷不醒。
林卿寸步不离守在床头。
她身上的伤需定时换药,小镇上的药材有限,她伤口深,柳大夫说她三日过后还不醒,那就是要去见阎王了。
春衣除去,白日渐长,赵家人天不亮就去田里干活了,赵迎年纪小,家里惯着他,让他留在家里准备早食。
赵迎晨起来看了他几次,见他始终一个人靠在床头挨着边睡,他个子在男子中不算矮的,身段匀称,这么睡手脚都无处伸放,赵迎看不下去了,劝他:“你上床睡吧,这床虽然不大,睡你们两个还是够的。”
“不行。”林卿睡眼惺忪,手背抵着额头压出清晰的印痕,他摇了摇头,轻声道,“会压着她伤口的。”
赵迎无言以对。
世上男子总是以妻为天的,他爹对他娘也是百依百顺,大约是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头的缘故,时至今日,他还未对哪位女子生出异样别情。
至于他的未婚妻……他脑子里闪过江元善那沉默寡言又凌厉的凶相,赶紧晃了晃脑袋,目光复杂地再次看向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陆简之,这回倒是能理解了。
江元善要是和这女人一样好看,他也乐意伺候。
太阳渐渐升起,赵家妻夫在田里忙完一轮回来了,赵大娘擦着汗问陆简之的情况,得知人还没醒时叹了口气,安慰道:“别怕,柳大夫都说你家妻主身子骨不错,又是习过武的,兴许今儿晚上就行了。”
林卿点点头:“谢谢大娘。”
住在别人家里,总让人伺候也不像回事,林卿幼年时家里并不富裕,洒扫清洗之事也常常上手,他这两天看着赵迎干活,自觉看熟了八成,陆简之不需照顾的时候,就帮着赵迎一起摆菜收拾碗筷。
他心里装着事,端碗进厨房的时候没看路,在门槛上拌了一跤,连人带两只碗都摔在地上,当即碎了一地。
林卿从地上爬起来时右手不慎摁在碎瓷上,掌心被划破,血迹争先恐后地渗出,整只手顿时鲜血淋漓。
赵大娘惊了一下倒没说什么,赵迎连忙转身去拿止血草,赵夫郎扶他起来,嘴里念着心疼,赵锦按耐不住,摔了筷子,压了多日的情绪当场发作。
“娘,爹,我看她们就是俩扫把星,非亲非故咱家做到这份上已经可以了,还是早点请她们另寻住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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