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则安轻轻把书放回书格中,正要拿起枫叶给它盖上,忽而想到褚漫川。
师尊他方才……会不会已经怀疑自己了?
回想自己刚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现,兰则安顿觉面颊发热。
适才,他只是一门心思想着不让师尊发现,想着遮挡住此书不被师尊看见,竟全然不曾留意自己的行为有多掩耳盗铃。
师尊定然瞧出了不对,若是还把这本书放在这里,万一被师尊看见,会不会……有损楚崖师兄的名声?
楚崖师兄把这本暗藏心意的书搁置在落叶下,放于书柜最底层的书格里,必然是也清楚自己的心意有悖常理。
他一个外人,对于楚崖师兄来说,更是连面都没见过的外人,凭借着一张和楚崖相似的脸才得以拜入藏霄仙尊名下,理应为楚崖师兄料理好这些身后事,把该藏好的秘密继续藏好。不然万一被褚漫川发现此书,也不知会如何看待这位对他抱有异样心思的弟子。
思及此,兰则安重新拿起书,目光在书房里仔细搜寻一遍后,落在了专门放置食谱的那个书柜上。
这间书房的书柜都是统一制式,共有七层,上面六层是敞开的书格,只有最底层做成了一个个的格子抽屉。
把这本书跟食谱混在一起放是最安全的,师尊不会对那些食谱感兴趣,也不会在那里停留细看,这样既好好保存了楚崖师兄的心意,也维护了他的颜面、以及他在师尊心里的形象。
兰则安把书格里的红叶拢好,再一次合上抽屉。
这次合上,他必不会再打开了。
抱着这样坚定的念头,兰则安终于站起身,也没心思整理衣衫上的褶皱,他快步走到食谱书柜前,半蹲下身子,想也没想就随手拉开了左数第二个抽屉。
奇怪,这……这又是什么书?
抽屉里又是一本空白封面的无名书,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兰则安瞧见这本书的第一眼,眼皮就狠狠一跳。
也许是第一本无名书给了他太大震撼,兰则安犹豫了一会儿,拿起这本书,放在眼前端详了好长一阵子,才翻开书页。
水镜外,褚漫川也不免心生诧异。
那本放在剑谱书柜下的,是楚崖修习剑道的心路历程。
那这本放在食谱书柜下的,莫不是楚崖自己研试出来的那些新菜式?
可即便是新食谱,应该也没必要藏在最底下吧?
无独有偶,兰则安凝神思索片刻,也是这样想的。
他垂眸看着书,眼中多了几分好奇的打量,指尖翻开封面,只一眼,兰则安整个人都傻了。
他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术定住了一样,呆若木鸡地看着那副细腻的彩绘出神,目光凝滞,一动都不敢动。
这……怎么会是这种东西?!书房里怎么会有这种书?!
水镜里清晰呈现出那副让人面红耳赤的画作,褚漫川的脸色猛然涨得通红无比,一路红到了耳朵根。
楚崖他居然……居然敢……
真是个十足的混账!混账!
“楚崖!!!”褚漫川看着那副活色生香的艳画,脑子嗡的一下炸开。
他恨恨地咬着牙,侧过头不去看那本书,也不去看兰则安。
水镜正中央,也就是兰则安手里的那幅画用色极为大胆,细节之处勾勒得一清二楚,即便是兰则安这种没有任何感情经历的白纸都能看得分明,那是两个男人。
两个……浑身赤|裸,没有一点距离的男人。
整张画除了一张床,只有他们两个男人,而且他们还位于画面的正中间。
兰则安眼神迷茫,好半天才回过神,反应过来自己看见了什么东西,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他羞耻极了,心脏也跳得剧烈。
他万万没想到,楚崖竟会在书房放这种……这种不好的书。
兰则安不知道该怎么叫这种书,只是当他知晓楚崖对褚漫川的情意后,再看这种书就觉得不堪入目,而且莫名羞耻。
这书,是一定一定不能让师尊看见的!
兰则安眼神里掠过一丝凝重,短短几秒,他的思绪像是野草一样疯长。
他不动声色地透过窗子看向外面,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天又飘起了蒙蒙细雨,湿润的雾气裹挟着雨水吹向敞开的窗子,送进来丝丝凉意,让兰则安混乱的思绪也跟着变得清醒了些。
他望向正屋,那里门窗紧闭,师尊这些天除了今日,从未踏足书房,把书留在这里是最安全不过。
楚崖之前放在这里,那他现在便把书也还留在这里吧。
兰则安把写着楚崖剑意剑名的无名书也放进了这个格子抽屉中,跟这本放浪形骸的书一起,放在不会被褚漫川注意的角落。
但很微妙,把格子抽屉合上的这一瞬间,兰则安的心情却并不像他设想的那样轻松。
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而是一种他不理解的……怅惘。就像是弄丢了什么东西似的,让他心口很不舒服,甚至是有些堵得慌。
兰则安沉默着,神情有些飘忽无助。
他不太能理解自己此刻的心境,但却也清楚,这种事情是绝对不能跟任何人提起的。
尤其是师尊。
但是……
他又觉得,师尊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呢?楚崖师兄已经仙陨,这份不见光的心意难道就要永久封存下去,埋藏在这间小小的暗格中吗?
若是楚崖师兄泉下有知,难道他真的就想一直隐瞒下去,不被他喜欢的人知道吗?
兰则安掌心一摊,伴随着一声令人为之一振的剑鸣声,青霄剑凭空出现。
他漆黑的眸底,突然闪过一抹幽光,逐渐变得清亮起来。
兰则安这是要做什么?
自从看见那副荒唐的彩画之后,褚漫川克制着自己,没再看兰则安一眼,一直到听见这声剑鸣。
只见水镜中,兰则安单手撑着地,刷的一下利落地站起身,甩手随意地理了理衣袖,提着剑大步走出了书房。
动作随性不羁,透着一股子熟悉的味道。
褚漫川不可避免的恍惚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记忆中的楚崖是真的回来了。
那个没有一分一毫的变化,和以前一模一样,也没有忘记任何记忆的楚崖。
天色昏暗,小院就被枫叶压得更暗了。
窗外树影摇曳,枝头的红叶乱哄哄地摆动着,不停有水滴沿着叶片下滑坠落,几乎连成了丝线,绵绵不绝。
兰则安抬脚走进雨中。
院外,是藏月山葱郁的山景,下雨天,漫山遍野都飘着轻纱般的雨雾,朦胧而又水润。
院内,是只有他和师尊两个人住的屋舍。
而以前,这里只有楚崖师兄和师尊。
其实那本书究竟会不会遭到师尊厌弃,他都不该把它藏起,也不该有这个念头。他没有这个权利,更没有替楚崖师兄做决定的资格。
兰则安站在雨幕下,背影挺拔修长。雨水洇湿了他的双肩,风吹过,他的墨发飞扬,衣袍猎猎作响。
他一剑挥出,半空有一瞬间的空白。
连绵不断的雨丝被生生斩断,风声也停滞了一瞬。
青霄剑轻盈如燕,在兰则安手中显得温顺极了,原本肃杀的剑意也变了个样子,变得飘逸灵动、潇洒自在,完全不似之前那把杀人的利器了。
剑招随心而行,剑意也凭心而动。
但褚漫川很不喜欢。
因为这一剑,已经不再是剑了。
自从和‘楚崖’相遇以来,褚漫川第一次深刻的认识到,他是真的变了。
一直沉浸在过去没走出来的人,只有自己。
现在想想,当时在沧净山,若是真的让师鹤语收下兰则安做弟子……
其实会更有助于他如今的道。
拿剑修心!真是好一把君子剑啊!
他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楚崖还是个文修的好苗子呢?
怪不得兰则安会跟着黎修凡一起来万世仙宗,怪不得他第一次学剑时就会分心,敢情是他就没想过要学剑,做一名剑修。
褚漫川眼底逐渐渗出寒意,他猝然记起,当初他说要收兰则安做弟子时,兰则安是想拒绝的。
拒绝?!他凭什么拒绝?
他一个小小的花妖,哪儿来的底气。
“呵,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他以前真的是太惯着楚崖了,把他纵得无法无天、肆意妄为,都死过一回了还敢这么嚣张。
明明是他褚漫川的弟子,结果莫名其妙调头成了个文修!
拿着青霄剑!去修心!!!
好一个兰则安!真是好一个兰则安啊!
褚漫川怒极反笑,血液在身体里奔腾不休,好像烈火上浇了一把热油,怒意直冲头脑。
他越想越觉得可恨,楚崖可恨,兰则安更可恨。
人是在他藏月山没错,但心却是长着翅膀径直飞去了那沧净山。
褚漫川猛地挥袖关了水镜,眼底的墨色深沉晦暗,满满得像是快要溢出来了。
而这时,屋外却响起了叮叮脆响。
其音明净澄澈,乍一听,竟有种听到琴弦拨动的感觉。
褚漫川的心情变得更差了。
能把剑使成这样,兰则安还真是有本事。
他先前还以为楚崖是天赋远不如前,没曾想竟是看走了眼,错把珍珠当鱼目。也难怪最开始兰则安不愿意来当他的弟子,现在想想,他把兰则安要来藏月山还真是屈才了啊。
褚漫川恶劣地勾了勾唇角。
不过嘛,仙域里弱肉强食,他还就偏喜欢强人所难了。
剑止雨停,万籁俱寂。
屋外出现了明显的仙力波动,兰则安从上仙一层的修为进阶成了上仙二层。
褚漫川冷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忽地听见外面传来一声身体跌倒在地的闷响。
是兰则安。
下一秒,甚至还不到眨眼的功夫,褚漫川就现身在庭院里,半蹲在兰则安身旁。
被雨水打湿的地面上,一青一紫两种颜色的衣摆交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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