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容云殉国的那天,青央城用尽了最后一支箭。

当日的天血般嫣红,西风阵阵如悲凉垂泣。

临危受命的容云率领全体军民坚壁清野六十日,城中弹尽粮绝,甚至河道也被昌军切断,只能祈祷苍天降雨。

可天,又何曾垂怜过他!

容云降生之时,息国早已呈现出颓势:吏治混乱、法度弛废,北有羯人环伺、西有凉国进犯,南面的昌国又虎视眈眈。

先君沉迷求仙问道,容云做太子时便多次上书,却只得到几句谜语似的不着调回应。

直到先帝驾崩,容云登上皇位,改年号熙平,励精图治、锐意改革、和戎狄周旋……终于,境内出现了河清海晏的迹象,一切似乎有了转机。

只是,息国的振兴,还是没赶上昌国大军的北进速度——

熙平五年,所向披靡、兵强马壮的三十万昌国大军势如破竹,兵临城下,向被困青央的容云连发五封招降书。

容云望着上面的字字锥心,嘴角唯有一抹苦笑:焉有国破家亡而君王偷生的道理!

于是,向来因文治著称的容云披挂上阵,统率军民共同抗敌,浴血奋战,身中数箭,伤痕累累……

那是青央城最后一支箭,自城楼之下飞驰而来,刺进了他砰砰作响的心脏。

鲜血喷涌而出,沾染了容云隽美无暇的面容。

容云的尸体被忠心的太监收敛起来,恐为昌国人所辱,于城破之际葬在了西首山下。

然而,就在那一瞬——容云的灵魂从那个满眶血泪的视角中挣脱出来,渐渐飘浮在青央城上空。

他看见了青央城门轰然崩陷,无数军士倒在玄翼军铁蹄之下,看见敌国主君萧恒威风凛凛地进城,用极其冰冷的目光巡视四方——

他的子民、天下,那些曾属于他的一切。

那是一种野兽注视猎物,令人不寒而栗、心惊胆战的眼神。

果不其然,青央的顽固抵抗迎来了最为惨烈的代价:为首的抵抗军被枭首示众,已死之人也要开棺戮尸,息国贵族无论妇孺,悉数流放岭南——

在放任军士搜捕十日后,昌君任用酷吏掌管青央,布下严刑峻法,昔日繁华如斯的青央转眼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马不停蹄的昌**队不久后便掠攻下息国的全部城池。

离开肉/体幽锢的容云,眼看萧恒坐拥天下,轻易击破困扰他始终的羯人、西凉,一并将沿途邦国逐个荡平。

然而,萧恒却仿如嗜血野兽一般,无论何时都不懂得收敛,即便国内已疲敝不堪、怨声载道,依旧不止开疆拓土……

生为这乱世最为仁德的君王,容云笃信仁为政本,即便是死后,心如刀绞却再无法流下一滴眼泪。

他用那一点残破的灵体四处奔走,做着一些从前无法想象的事:从坟头贡品中卷几个馒头送去孤儿手中,帮力竭的挑夫推一阵风,为苦作开荒的农人挤一点雨……

人间疾苦,他飘荡多少年,便目睹了多少年。

眼见昌帝起高楼,坐拥万里河山,又亲见百姓对他痛恨入骨,盼他去死……

终于,在昌帝亲征北凉时,中原大地骤然分崩离析——随着樵地叛军顿起,北伐不利,昌帝于乱军中身死,偌大的帝国转眼溃烂,再度陷入无休无止的战乱……

天下重新裂作二十多个诸侯国,群雄混战、刀兵四起,九州大地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地狱。

此时容云已没有多少恨,只是对穷兵黩武的暴君、生灵涂炭的乱世发出一声长长叹息。

“容永宁。生年已尽,尘缘未了。”一个清晰庄严的声音忽然自他耳畔传来。

“你可愿为你的子民再行布施,救他们于水火之间?”

永宁是容云的字,不过容云仍旧不明所以:此人为谁?

他本就已是丧国亡灵、孤魂野鬼,还谈什么救子民?谁又还是他的子民?

只不过,若是在过去,有那么一个机会、或者多一丝丝可能,他都会脱口而出:

“当然。”

想的时候就已经说出口了。

就在话音穿过他虚空身体的一瞬间,天地如同被揉作一团般勃然变色。

容云权当是自己要被地府收走,缓缓闭上眼,心情异常平静——

当了一百年与世无争的鬼,谁还怕什么死生荣辱?就算把他拉去下油锅、走刀山,也随缘去了。

然而,当容云听到耳畔无边凄楚的哀嚎和七嘴八舌的庭议时,心中却顿然沸起一层水花:

只因那声音太过熟悉,他怎么能忘!

那种声音,简直和青央城破前最后一次廷议的场景一模一样!

惨剧,青央城血流成河的惨剧,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习惯了做鬼的容云猛地睁开眼,发自本能般一挺身,倏地站了起来。

他的脚是如此坚实地踩在地面上,手臂因为愤懑而微微颤抖,胸膛剧烈起伏,额角的汗水冲进眼眶,隐隐作痛。

一切感受都是如此鲜明。

容云忍不住抬起了自己的手,那手上,正握着一纸皱巴巴的诏书,“招降诏”三个字清晰可辨。

容云身子恍然一震,气脉一抖,再度跌坐在龙椅上。

这是梦?难道是他的走马灯、梦回了城破前的那几天?

就在容云感觉万分不实,目光游离在金銮殿宇之时,太师李庆忠忽然跪爬上前,大声哭号道:“陛下!陛下!昌国铁蹄,哪里是我等老弱军卒能抵挡住的啊!”

“我方精锐早已在和昌国对峙中死伤殆尽,如今朝中无大将,守城应战和送死何异!?况且我军早无退路,昌军早就包抄断后、青央成为一块孤城……陛下,不如……”

李庆忠的哭声还未止住,一旁传来一声断喝。

鸿胪寺卿、临时担当防守的齐铭怒叱道:“无耻逆贼!大敌当前!尔竟敢说出此等大逆不道、动摇军心的暴论!”

随后齐铭进一步上前道:“陛下!万不可放弃抵抗啊!”

齐铭一个头磕在地上:“陛下!其他人都言可降,唯独陛下不可!昌帝何等暴虐,陛下若降,怎能不蒙千古之耻!”

容云恍惚了。

此情此景过于真实,和他收到昌国最后一封招降信时一模一样。

就连堂下的庭议声,争吵的气势、字句,都一模一样。

容云的脑中卷起一阵风浪。

他少时博览群书,也曾自话本小说和奇闻秘术中听闻过有人“魂穿过往”之事。那时他便想,这种事与其说是“梦魇”,不若说是“后悔药”。

可世上哪有卖的后悔药?

他早就想过无数遍——他容云可以死而无悔,可青央百姓何辜?那些因他的鼓动为他而死的抵抗军何辜?他们为什么要为自己的英勇和尊严陪葬、死守一座毫无意义的孤城?

参战的人死去了,幸存者又因此遭遇了最残酷的对待……他们何其无辜!

容云深知,君王从来不该只虑一己之私,而是要抚万民、安天下,要是他提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还不如就把百姓和城池安然相让,他自己一个人去死好了。

堂下的群臣们并不知容云的心思,只见他不发一言,反倒争吵得更激烈了些。

“打仗?齐大人可知昌国玄翼军的野蛮可怕?又岂知昌军的报复心有多毒?”

“你可知昌**中那个几次屠城的血刃将军匡甲,所过顽抗之地,必杀尽高过车轮的男丁!这可是各位主战派想看到的?!更何况,我军已溃散到再无抵抗之力……”

“哼,”齐铭冷哼一声,“李太师好辩才!你说这些,无非是贪生怕死,想在那昌国暴君前再谋个一官半职罢了!”

“你可曾为陛下思量过半分!陛下待我等恩重如山,若开城投降,你如何看待陛下的千古清誉!臣请为陛下抵死一战,保全天子的荣耀与尊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齐铭怒斥道。

天子的荣耀与尊严——

容云默默坐在金殿中央,耳畔不断穿过熟悉的回响,只是心境与那时截然不同。

那时他听闻此言,当即愤然拔出长剑,砍断面前桌案:“够了!朕心已定,言降者形同此案!”一并把那封信撕了个粉碎。

可这一次,他没有动,静静听着臣子们高声辩驳,绝望地从中品出了出新的意味:哪怕是齐铭这样的主战派,也看清了必败的结局,只不过,是为他一人的尊严而战罢了。

尊严……

容云嘴角衔起一抹悲笑。他见过青央人易子而食、血流过肘,见过人世间最悲惨的情形……他的尊严与这一切比起来,究竟又算什么?

想到这里,容云缓缓站起身,对着争辩不休的殿下诸臣抬一抬手。

“诸位爱卿,不必再说了。”

他静静注释着对自己忠心耿耿的齐铭,眼中流出一抹欣慰,又望着在他死后立马向昌国称臣、大肆诋毁过自己的李太师,心中也并不恨:

“无论卿等持何议论,我大息如今唯存此一孤城,朕势必与此城共存亡。”

柔和的声音恍若清泉一般,洗濯掉了殿内全部的混乱与恐惧,所有臣子都安静下来,默默听着他的话。

“可卿等不必如此。你们是替天下百姓为官,不是替朕一人为官。”

他眼眸微垂,声音明澈:“朕死后,卿等当力保青央百姓。昌君问时,如有过错,咸系朕一人之过,与旁人无关。”

“陛下!!”

话音未落,齐铭等一干人便哭着扑跪上来——

“陛下!万万不可啊陛下!臣甘愿护送陛下出离青央,远遁他方以避祸患!”

容云轻轻摇头,眼前浮现出昌君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隐动的嗜血与兴奋。

“朕怎么会逃。”容云轻轻笑了笑,“朕要你们降,可朕并不是懦夫。都不必再说了。”

他轻轻挥手,要太监呈上纸笔,亲笔书写最后一道遗诏——

那是写给昌帝的,他要以君王身份与对方进行最后一次相谈,他明白昌帝萧恒对敌国的仇恣与鄙夷,只是这些与庶民无关、与青央无关。

容云希望萧恒能明白这一点。

一边写,容云的死意更加坚定:如果有后悔药,那么他便会用自己的英雄意气来换多一些人的周全。

想到这里,容云唇角渐渐绽开一抹笑。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声通禀——

使官的声音凄楚异常,手中还捧着沉甸甸的一副锦盒,身体抖如筛糠。

“何事。”容云问。

“回禀陛下!”使官颤颤巍巍跪倒,太监呈上锦盒。

“昌军四面围城,火炮、弓弩已搭设完毕,又……又再追加了一封降书!”使官脸色尤为难看,欲言又止。

容云眉峰微动:过去没有此事,在传令官进来以前,早就下达了坚决作战的命令。

他轻轻打开了那过分夸张,乃至于嘲讽意味溢于言表的锦盒。

一封金色镶边、大红底色的书信下,押着一只硕大的金玉同心结。

“那、那昌帝甚是无理……他、他要陛下在后宫等待,以妃嫔之礼亲自迎接……”

传令官嗓音惶恐而沙哑,“否则,便要杀遍城内所有活物!”

随着容云手中的同心结“当啷”撞在桌上,金玉碰撞声如惊雷般在殿内响起,群臣霎时间鸦雀无声。

数十里城外的军帐中,昌帝萧恒正疏懒地靠在豹皮铺就的九龙椅上。

他的身材格外高大挺拔,为方便束起、再戴上金丝发冠,黑褐色的卷发为不得不分股盘成几根辫子。可幽紫色的眼睛还是暴露了他的异族血统,那双眼深邃锋利,让峻削的五官又多了几分野兽般的妖异。

“天下人皆颂容云为君之典范、菩萨心肠么?”

“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真菩萨,还是泥菩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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