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云的心脏被绞紧了,脚步止不住往后退缩,用瘦弱的身形挡住那份奏要。
然而萧恒的目光完全没有一丝落在桌上,随着身后的门咣当撞上,向容云猛地抬起了手。
容云的脑海传来了漆黑的嗡鸣——
就在闭眼的一瞬,容云猛地向后倒去,直直坠在书案后的软榻上。
随之倒下的、倾覆一地的,是满桌的军报奏折,还有死死环扣住容云的萧恒。
容云的腰整个硌在萧恒的双腕上,生痛地张开了眼睛,却见萧恒整个人伏在没有软榻铺衬的地面上,手肘更是直接撞上了坚硬的桌角。
而萧恒对此无动于衷,只死死勒住容云发痛的腰,像是要将他这样绞杀、然后摁进自己灵魂里一般。
“陛下……”
容云艰难地呼入一口气,辨认着萧恒有没有喝酒。
空气纯净而凛冽,没有一丝酒的味道。
萧恒丝毫不理会他艰难的困惑,手上更加大了力气,似是要将他那点多余的赘语也挤干净。
容云痛苦地绷住嘴,余光飘过散落的书卷——那份奏章恰巧被滴水不漏地扣住了。
容云下意识地撑起一点力,不让全副重量都担在萧恒受创的手臂上。
“别动!”萧恒陡然厉声道。
容云不再动弹,任凭萧恒将他死死抱着,不明就里也无法挣脱。
而他的心情却渐渐平定下来:
此刻的萧恒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容云记得十岁那年,那头啃噬着他身体的狼,也是这样死死拖住他、不肯松口的。
那是容云第一次看清一头兽类的眼神——不是狂虐残暴,甚至不是杀意,而是求生的决绝。
是年国中大饥,山中野兽无处捕食。而那正是一头哺乳的母狼。
那一瞬,年少的容云甚至感到了某种释然:众生平等,在生死的天平上,皇子容云与饥饿待哺的狼崽是同等重量的。
此后,容云便再未参与过围猎,甚至在登基后废止了上林苑的活动,也不再接触山林溪涧中的生灵。
此时此刻的萧恒,多么像遥远记忆中受伤的野兽。容云的眼神就这样软了下来。
容云感到那副身子正在微微颤抖,他伸出手,静静捧起了萧恒高傲而桀骜的头颅,将它摆正,垫在没有多少肉脂、但也算温暖柔软的小腹上。
那里的温度隔过衣衫续续落在萧恒面颊上,还有一张一弛的呼吸,温存的、海浪一般的节律。
萧恒慢慢安静了下来,贲张错乱的血气、疯狂冲撞的心脉全部在这海浪中渐渐沉了下去。
只是,那可怖的画面还在他脑海中回旋——
就在夜宴结束后,被赐封伯正候的容弼将萧恒请至府上,为他拉开暗室的门,向他献上准备已久、在席间妖歌曼舞的女子。
她一袭红衣,秀发半披地坐在明灭的烛火中央,长眸低垂,彷若鬼魅——
萧恒猛地睁大了眼睛。
无数个日夜前,同样是这样没有月亮的夜晚,披头散发的红衣女人用香刀划开了自己的脸,猩红的肉皮翻滚下来,销毁了她艳丽的容颜,而她依然疯癫地狞笑着——这场景太过血/腥,只有跃动的喘/息和粗粝的尾音证明那是一个笑。
她抓住面前的男孩,妩媚娴熟地转过无数个圈,仿佛那里是她一生距离荣华最近、最闪耀的歌台……
男孩身上溅满了细碎的鲜血,血落进他的眼眶,他呆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只有漆黑的影子在瑟缩、颤抖——
他从此害怕女人,跳着舞的女人、夜幕中低眉垂眼的女人,温婉地向他献媚的女人……
这是他讳莫如深的秘密。要坐皇位的人是不能害怕的,尤其是在那样一个国家,那样一个乱世,他必须向所有人昭示他的狠厉、决心和勇气。
萧恒从此学会了逼视着酒席间歌舞的女子,任由她们的脚步碾压在最敏感的神经上,如同望着烧红的滚木扎进心脏。
渐渐地,这种恐惧冲淡了,却从来不曾消失。
容弼的蠢笨和谄媚犯了巨大的错误:他以为容云因萧恒的宠幸而翻身,便想当然地向萧恒献女,妄图一步登天。
“朕要杀了你哥哥,把他碎尸万段!”
容云听到萧恒的低哑怒吼。
容云只有一个哥哥,那就是当年与他设计夺位的容弼。他虽不知容弼怎样得罪了萧恒,却对这样的“愤怒”有所知解——
“杀了容弼!”萧恒厉吼着,声音带着残存的暴怒冲进容云衣衫。
容云没有答复任何话,只是紧紧抱住了萧恒,任由他一遍遍暴虐地叫嚣,指尖轻轻拍打着萧恒的后心。终于在一个安静的瞬息,容云轻声道:“陛下不怕。”
怕……?
他怎会知道自己怕?萧恒眼前顿时又浮上一片昏黑,他已经无法思考,大口喘息着倒在容云腿上。
萧恒睁大空洞的眼睛,无神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薄樱般的唇,微微下垂的眼尾,没有任何恐慌和畏惧,平静地、悲怜地望着自己。
他紧紧握着萧恒的手,凉凉的手指像一片轻柔的雪花。
“容云,容云。”
萧恒的声音再度沉了下去,他死死拉住那只手,像溺水时抓住一根稻草,问道:“是不是有些事,永远都没法改变?是不是有些东西,人一辈子都没法忘?”
容云沉思了片刻,慢慢答道:“陛下,世间万物,无不流变。沧海桑田,东海扬尘,人间本就没有永恒。”
“无常是苦之根源,却也能让所有困苦烟消云散。困扰陛的,一定也能被陛下放下。”
他就像一轮沉静的、朗照一切的月亮。
萧恒在温声细语中仿佛握住了一缕平静,僵硬的身体渐渐活过来,心间久久氤荡着容云的话。
“你说无有永恒,是认真的?”萧恒的目光依旧没有神采,前额覆了一层细汗,声音却寻回了一丝强硬和逼问,“你真是这么想的么?什么都会变,难不成什么都是假的?”
“难道,朕的江山,手握的一切……就没什么是真的么?”萧恒声音低哑,而他手中正握着的,分明只有容云的手。
“容云不知。可……倘若陛下要,容云永远都陪在陛下身边。”容云婉声答道,将另一只手也送入萧恒掌心中,轻轻包裹住萧恒粗粝的、布满刀伤剑茧的手。
这是必要的谎言,哪怕神佛睁眼都不会责怪他打诳——
萧恒就在这谎言中睁大了眼睛,紫色的光采一点点恢复。
“你哥哥犯了大不敬罪,”萧恒仍仰在容云身上,“你说该怎么处置他。”
大不敬是古来的十大罪之一,犯此罪者死有余辜。然而,容弼对容云犯下的罪却远不止于此——
早在青央保卫战打响前,容弼便早已叛国。自从夺嫡落败以来,容云对容弼的宽宥没有换来一丝感怀,反倒方便了他向昌国交出投诚的筹码。整片封地不战而降,容弼带着无数的战资与机密,向威风赫赫的昌君纳头便拜。
而在昌国彻底鲸吞息国以后,容弼却并未受到萧恒重视,只用一个毫无实权的伯安侯将其打发。
而今,萧恒将“如何处置容弼”这个问题抛给了容云。
“流放他去岭南,如何。”萧恒又问道。
容云心底一空:
上一世,萧恒就因为不足为道的理由将容弼流放去了岭南,容弼很快就水土不服一命呜呼,那些飞扬跋扈的不成器子侄也都沦为贱奴。
这一世,容云虽不知容弼又如何犯蠢,却猜到是件可大可小的事——
若留容弼继续为官,恐怕也只会作威作福。
在前世,容云总念及容弼是长兄而心存宽悯。可自从见过太多惨剧之后,他早就不在乎一个幸运到能作威作福几十年的人的死活,只是出于那点血脉之情,不愿看他身死异乡罢了。
“容弼蠢钝又自视甚高,实在不适合做官,其子又常借身份为非作歹。”
“不如将其褫夺封号,散尽家财,永世不得受禄。只留薄田三亩,令其自食其力,自谋生路。既可让容弼余生思过,也叫其他人看看目无尊上的后果。”
容云讲这话时义正词严又滔滔不绝,自带了一股□□的架势。
一想到养尊处优、自命不凡,最瞧不上平民百姓的容弼躬耕垄亩,萧恒不由得笑了出来。
他仔细瞧着一本正经的容云:这人比他想象中要坏得多。
笑着笑着,萧恒又不由得顺着容云垂下来的手抓住了他的肩,拉容云俯下身来,靠在他前胸前。
这个姿势别扭得紧,萧恒却很享受,心脏和容云叠在一起,嗅得到容云领口的阵阵芬芳。
两个人的心跳渐渐重合了,这一刻让萧恒感到无比安谧。
“就按你说的办。”萧恒终于打破了沉默,放开容云,却依旧舒服地枕在容云腿上。
他沉思片刻,“不过,还是推迟两天。那些书生嘴毒得很,容弼向我献女人,他们该诬陷你争风吃醋了。”
容云神色一顿,仿悟到些萧恒今晚发疯的原因,却依旧装作什么都不懂,只坦言道:“陛下何须顾及这些。”
“他人言语,臣早已不在乎。”容云注视着萧恒,“天下多少人曾构陷陛下,陛下又何曾在乎。”
“容云是陛下的人,情愿与陛下共担荣辱。”
容云坚定地小声说,那话语却如同字字珠玉,狠狠落入萧恒心中。
萧恒没有回答,只一翻身坐了起来,在容云侧颊落下一个吻。
炽热的吐息掠过容云耳侧,他听见萧恒低低地说:“朕要去伐祁国了,你愿不愿随朕一同前往。”
祁国——听闻这两字,容云瞳孔骤缩,胸/口猝然一闷。
(萧帝,解锁枕肚肚成就,又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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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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