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风声灌入耳,将人吹得迷糊,让吕婵想起了坐着高铁通过隧道时的感觉,既快速得像是在穿梭时空,又漫长得像是被囚困在幽渊地狱中一样,还夹杂对光明的渴望和未知前路的焦虑,综合后,酿成了一份难以忍受的煎熬。
这时候一般还断网,就像现在她第一次与风惊月失去了联系,她的关切询问没有回应,黑暗的场景中她也无法看清豹灵的背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突然,光芒变得炽盛起来,强势地入侵了吕婵的视野,与此同时,她耳边的风声也渐渐隐息,一下子,难以计数的声音在一瞬间涌入她的听觉中,这些声音丰富却不喧哗不嘈杂。
刚从黑暗的环境中出来,她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好一下才反应过来,耳边的声音也变得有层次了。
有淙淙流水,有啾啾鸟鸣,还有风里植物互相交谈的窃窃私语,同时,视野也开阔起来,匆匆惊鸿一瞥的是山水仙境。
流水留碧痕,山石草木生,随性落拓的山石垒出大自然洒脱的手笔,垫起草木不断向太阳靠近的身姿,这里的阳光格外的好,似乎离太阳格外的近,薄薄的一层水雾中产生了散射,光芒有了具象。
这一切都太过美好,美好得让人差点忘了自己还身处险境。
豹灵似乎渐渐被这温暖的阳光安抚了,可是风惊月和守柔却明显感觉到了不对劲,它们好像正在缩小!
眼前出现了一方断崖,两豹腾空一跃,风惊月守柔担忧豹灵身形缩小无法跨越,便拔剑提刀凌空而起,抓住了山间垂下的绿藤,猛力一荡,荡到了对面。
而两豹也安稳落地,只不过它们的伤口正流着血,面对安然无恙的仇人,也无法再像最初一般全力以赴,它们哈着气咧着嘴,见风惊月与守柔不再进攻,立刻后退远离,在草丛吃起了草来。
风惊月与守柔见两豹已经恢复正常身形,吕婵见红名也变成了黄名,不再具有威胁,而自已已经远离队友,商讨下一步的对策才是关键,可她们被吃草的雪豹吸引了注意力,难道豹灵知道那些草药可以为自己治疗么?!
风惊月一想到灵本就是通人性的动物,倒也不觉得奇怪了,最重要的是,它们一受伤就狂奔到这里,说明巫漫就在此处么?要独自先行探探路么?
正在三人商讨之时,耳边炸起了一阵“啊啊啊”的喊声,吕婵只有在围观别人坐过山车的时候才能听到这种既欢乐又像哭嚎的声音,大概在余下的队友中也就只有巫济才能发出来了吧。
果然一行人出现在了断崖那一头,就在她们安全站定之后,身后的山洞轰然倒塌,阵法也被摧毁,被埋藏。
蛇灵如同豹灵一样,变得正常,它现在被惊魂初定的巫济抱在怀中,巫济正用拂云的药物给它包扎。
巫济在忙着给蛇灵治疗时并没有忘记另一件事,她绑在腰间的蛊灯亮了起来。
垂在山间的绿藤荡过来又荡过去,余下的队友全部安全抵达,巫济见两头豹灵并没有离开,她戴上了那一顶鹿角冠,手持神杖,走到豹灵面前。
巫之所以能成为巫,是因为灵选择了她,巫一定会具备能与灵沟通的能力。
阔别家乡已久的豹灵再次看到这个熟悉的装束,情绪稳定了下来,它们亲密无间的伙伴曾经也是这幅模样,穿越千山万水和经历日月流传后,这一份熟悉唤起了它们内心的温暖,从而卸下了防备。
巫济缓缓靠近它们,为它们包扎身上仍在流血的伤口,两头豹灵并未挣扎,十分配合。
众人哪怕是在一路上见识了巫济不少本事,如今也不得不感叹巍洛洛补天一脉中巫与灵之间的奇妙联系,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化敌为友,将黄名的豹灵变为了绿名。
巫济在与豹灵“说话”,旁人听不懂的巍洛洛语言和豹灵的“嗷嗷嗷”叫声在耳边低低地响起,好一阵子后,两头豹灵起身,向林木深处走去。
“跟上吧。”巫济回头招呼同伴,她刚刚说服豹灵带大家去找巫漫。
脚下的山路和崎岖没有半点关系,很好走,仿佛它的诞生就是为了便于行进一般,越跟着豹灵向前走,前方越光明,但皮肤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被灼伤的不适感。
等豹灵停下脚步,众人抬头仰望,终于在难以言说的震撼中明白这方秘境为何如此神奇。
明净的天空下悬浮着稀稀落落的水珠,那些水珠澄澈透亮,大小不一,形状也完全不相同,有的圆润,像价值连城的明珠;有的稚拙,像未经雕琢的璞玉。
风来了,水珠因此动了起来,它们轻飘飘地漂浮着,贴近地面后,被缓缓弹起,慢悠悠地升至高空,变作一道奔流垂下的瀑布,瀑布在山石上砸出了坑,在哪里汇作一泓生生不息的泉眼,那水流像是能开山劈石一般,自由地向四面八方流去,成为了一方天地里滋养万物的生命之源。
泉流的声音清脆,压住了众人惊叹的轻呼,可是没能盖过空中突然传来的一声苍老而疲惫的问话。
“是阿济么?我很久没做梦了……却还是能梦到你。”
声音里已经失去了生命鲜活的力量,干枯得像是即将化作灰烬的树皮,稀碎的,破败的,无力的。
话音未落,众人在寻找声音来源之时东张西望,突然发现中天之日缓缓向她们靠近。奇怪的是,并不刺目,也不灼热,待她们定睛细看,才发现这方秘境里的“太阳”中心有个小孩模样的人影!
那就是巫漫吗?
在天地之中再造一个天地,光源和水源都出自这里,生命从巫漫手上诞生,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精心雕琢的作品。
她……是此间天地的造物主……创世神么?
维持这天地里心脏跳动的唯一太阳。
众人在前来的路上,也曾经畅谈过自己想象中母蛊究竟是什么模样,或许是跳动不竭的巨型肉瘤,或许是全身血肉模糊张牙舞爪人不人虫不虫的怪物,总之,那一定是邪恶的、吞噬生命的、违逆天道的。
她们从不敢想象,孕育母蛊的真实场景竟然是这般……奇异瑰丽,乃至于染上了神圣的色彩,真的有“人”能创世么?这太难以置信了。
地上,两头豹灵显而易见地激动了起来,它们见到了许久没见的同伴,一扫身体上的痛楚,雀跃欢呼。
相逢的欢愉没有将众人感染,疑惑在心中生成,按时间推算,巫漫已经是**十岁的人了,为什么“太阳”中心是个小孩?
问题还没来得及询问,巫济已经率先开了口:“阿漫,我该恭喜你吗?你做到了,你创造了你梦想中的世界,以生命为代价。”
巫漫生命的迅速流逝是因为她用自己的血和力量供养起了这一片由她创造的天地,巨大流逝让她“返老还童”,耗尽一切能量,回复到最初的状态,就像冬天树木会让叶子落尽,枯枝断裂一样,尽可能的减少消耗,而孩童形态的巫漫就是这一切运作后的结果。
她的力量成为光芒,进入了这个世界里的循环流转中,被不断地消耗、再生,她已经和这里永远的合为一体,毫不夸张地说,她几乎得到了永生,而长生不老的代价则是被禁锢,秘境是她的得意之作,也是无法迈出的永恒囚牢。
可巫漫的心已经老得千疮百孔,她怅然道:“漫?好久没听到有人这样呼唤我了,水势浩大则为‘漫’,圆满到溢出则是‘漫’,命名之时的美好寄托却成为了残缺的诅咒,听起来真是既让人感到亲切,又让人分外厌恶啊。”
这世界的一切都由巫漫掌控,当她的情绪涌起了波澜之时,风因此而变得凛冽。
巫漫的前半生顺风顺水,堪称光辉无比,唯一的也是最大的缺憾则是她无法娩出自己的孩子。
作为精通医术的巫,在巍洛洛的时候,她接生过很多小孩,见识过无数个通过血脉和脐带连接的紧密关系。她每一次接生之后都会产生深刻的失落,这种血腥与痛苦中的创生,她从未拥有过,明明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一个不可忽视的风险,她却如此渴望。
日积月累中,渴望终于变质了,变成了无法驱散的焦虑,变成了独占的私欲,变成了对自身的厌弃!
在一个有生殖崇拜的地方,她偏偏失去了这个能力,而她还是人所共识的大巫,将带领补天一脉的大巫,她产生了挫败感,手足无措,她担心被排斥,被同情,被可怜。
“‘残缺’并不重要,因为巍洛洛能包容,”巫济抬头,直视着对方的不甘,“你也知道,巫之中的前辈,也不乏眇一目的,而巍洛洛的孩子是大家的孩子,我们会和先辈一样,共同抚育后代,再也不分彼此。”
巫漫心生不满,难道她不知道巍洛洛共同抚养后代吗?难道她不知道姐妹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吗?可是这和眇目不一样!
她没有创生能力,是母神在惩罚她吗?
巫漫冷冷道:“你渴望过吗?你还太小,根本不明白,你知道有人唤你阿妈是什么感觉吗?不是姐姐,不是姨姨,是阿妈,是赋予了自己生命的阿妈!”
“为什么偏偏是我呢?为什么没有人叫我阿妈呢?”愤怒中生出了委屈,生出了不解,吼出了追问。
“神啊,为什么你赐予了我这样多,却偏偏将它夺去了!”
人们在风中听到了哭泣的声音,像是一个渴望着玩具的孩子对着母亲哭闹,我如此想要啊,妈妈为什么不能买给我呢?为什么让我看到它了,但不让我得到它呢?
“我不再是你最疼爱的孩子了吗?”
孩童撕心裂肺的痛哭裹着风,风从四面八方缠绕着人群,将她们拖入了痛苦的海洋,逼迫着她们感受这一份如毒药般的渴望,似乎这样,她们就能理解巫漫的所作所为。
这是秘境中关底boss的攻击吗?奏效了,有人悲痛地落泪了,感同身受了。
吕婵一直认为母系社会中应该不会产生生育焦虑,她们不需要传宗接代的荣耀感,也不把孩子当做抬高自己地位的踏脚石和供养自己的工具。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她生育焦虑和独占孩子的私欲和父系社会中的生育文化殊途同归了。
不对,吕婵率先在“我不再是你最疼爱的孩子了吗?”这句话中发现了玄机,她对风惊月说:“让我来对话她。”
借风惊月之口,吕婵开始了她与巫漫的交锋。
“后来,你遇到了余再之,你非常清楚,他并不是由你娩出的孩子,可是他可以唤你为阿妈,并且永远地只唤你一个人为阿妈。”
“你需要的不是传递和发散母爱,你需要的‘孩子’只是一个证明,证明自己是完美无缺的母神代言人,你甚至从未把余再之当做孩子,他只是你成全信仰的工具!”
“你渴望的不是娩出孩子,而是得到母神的认可!”
“而你,创造了这个世界,正是在向母神证明,你有创生的能力,你不是被神惩罚的孩子,你在以这种方式与母神对抗,是吗?”
风停了,是巫漫沉默了。
处在无神论环境中长大的吕婵轻而易举地洞悉了巫漫以信仰为核心的行为逻辑。
苍老的声音中多了一份得意,巫漫呵呵直笑:“我要的,是毁灭这个世界。”
最初,她盼望着她厌恶的、痛恨的一切都将在她手中灰飞烟灭。
毁灭、再造,像天地真神黑暗与光明、凶狠与慈爱的两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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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第 7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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