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金鳞卫混闲职的百户,姜烨对傅湘前这个顶头上司其实一点不熟。
只因他身为禹北王府世子,家世和门庭摆在那里,即便出了名的纨绔,也比一般官宦子弟有更多机会在御前打转,故而对传闻中的“傅修罗”还算脸熟。
起初姜烨不以为意,也不知傅湘前为何会说出那样一句话来。待离黛窈近了,才隐隐反应过来。
先前坐在茶水帐前,隔着一段距离,作为黛窈的双生弟弟,姜烨都没发现少女面上在笑,实则眼底泛红。
傅湘前却无比精准地道出六个字:“你姐姐,在难过。”不愧是皇权特使指挥使,果然比一般人觉知敏锐,洞若观火。
当即也不管沈延歌如何,姜烨直接拉了黛窈便走。
回去的路上,将夺回的帷帽重新扣少女脑袋瓜上,姜烨犹豫了下,没问霍允跟薛楠的事,也没提沈延歌。
平日嘴上骚惯了,但哄女孩子......
准确的说是哄自己姐姐,姜烨总觉得会起鸡皮疙瘩。于是吊儿郎当地转着折扇:“饿了没,今日午膳不去东堂凑了,小爷给你烤野味?”
“要不让咱柔姐姐给表演一出花木兰?”
“还难过呢……”
“谁难过了?”踢着地上雪沫,黛窈轻哼了一声。
母亲的往事,乃姐弟俩共同的伤疤。
曾经姜烨也是一温顺乖巧的小少年,还是国子监的优等生,却在谢媛离世之后,变得玩世不恭起来,也不再对姜铖这个父亲言听计从。
怕弟弟也跟着难过,黛窈没提自己先才想起了母亲。
姜烨却突然抽风似的,将她揽进怀里虚虚抱了一下,“小爷耐心有限啊,鹿肉、山鸡、雪兔、活蹦乱跳的鱼……选一个?”
顿了顿:“你先前真摸那傅大人腰了?”
黛窈:。
*
次日是个灰蒙蒙的阴天。
雁南山虽未落雪,山雾却直至晌午也没能彻底散去。入眼白茫茫的一片,人置身其中就仿如置身朦胧仙境。
这天世家儿郎们角逐破阵,天气不好,黛窈没再去演武场观赛凑热闹。
和往年一样,礼官找来她账前。
“这是明日女子娱乐赛的参赛名单,及赛事项目安排,郡主请过目。”
皇家冬狩为期六日,第三日的女子娱乐赛,并非沿习旧俗,而是几年前才有的。
彼时被邀参加冬狩,十二岁的安阳郡主捧着话本子百无聊赖:“为何女子永远只能作为陪衬、看客,为儿郎们喝彩加油,却不能参与其中。皇伯伯,这不公平嘛。”
“狩猎大赛考验的是骑射、武艺、胆识、和团队协作能力,女子无需上战场,也无需建功立业,自不必参与其中。何来的不公一说?”
“为何女子就无需上战场?无需建功立业?臣女就有好姐妹想要参军,还想将来能科考入仕,若非大雍律法不允......”
换个人来说,这些话无疑是在冒犯帝王。
“你还太小了,安阳。”
沈玖只当黛窈小女儿心性,才会口无遮拦,但见她有些失落,以为小姑娘是想在这种人多的场合出出风头,最终妥协道:“明年开始,冬狩多加一日时间,给你们女子娱乐娱乐。具体比些什么,安阳说了算,如何?”
黛窈这才笑开了,直呼皇伯伯万岁。
然而那时她还太小了,哪里会主持什么赛事,大都是贞懿长公主在帮着安排,安排下来也大都成了歌舞演出。
也就头两年开始,黛窈才既是参赛者,又是主持者和负责人。
“上午击鞠,冰嬉,下午雪原赛马,挺好的。皇伯伯能来最好啦。”
少女语气轻快又恭恭敬敬,眸中却并无几分敬畏之色:“若他老人家不便,便请长公主殿下出面做个裁判,和樊公公安排人帮忙计分吧。”
商定好后,又聊了些细节,礼官恭敬退下。
黛窈回到屏风后,往榻上一趟,准备看会儿书,脑中邪物忽地冒出声来——
【一个时辰内,建议郡主尽快找机会贴贴傅湘前,不然霉运又会回来了。】
确实安稳了两日并尝到甜头的黛窈:“......”
原来所谓时效十二个时辰,竟无法累计计算,而是无论间隔多久贴贴一下,每次都最多只能管十二个时辰。
昨日箭赛结束后,她大概午时一刻摸了下死对头的腰,还被孙小柔当众揭发。
好在那人……
也许是因人多,不好意思说出来吧?黛窈感觉自己路子走对了,莫名有些小小的得意,具体在得意什么也说不上来。
现下时值晌午,邪物冒出来提醒,算算时间倒也合理。支着下颌趴在美人塌上,黛窈心下转过些念头,吩咐辰欢和白露去把孙柔给请了过来。
待孙柔到了。
黛窈又吩咐辰欢白露:“你俩先去外面逛逛,本郡主有几句悄悄话要跟孙小柔说。”
两丫鬟对视一眼。
自家郡主自打来了雁南山,起初鎏宵台夜宴摔了一跤,被千金贵女们私下里传得沸沸扬扬。辰欢和白露双双提心吊胆,以为接下来又要状况频出,结果并没有,甚至连续两个夜晚,郡主也没再被噩梦困扰。
但有一点,郡主整个人不知为何,似乎变得有些神神秘秘?好比昨晚睡前,郡主原本躺在床上发呆,发着发着突然拿枕头捂脸,嗤嗤嗤地笑出声来,给两丫鬟吓得果子都不敢啃了。
且从前无论跟谁说话,哪怕悄悄话,郡主也从来不会背着她们。此番却竟是让她们出去回避。
两丫鬟酸溜溜道:“是,郡主。”
“什么悄悄话?”孙柔解下斗篷,自己给自己倒茶。
黛窈盘腿坐在榻上,老僧入定似的默了好半晌,这才下定决心似地清了清嗓子:“事情是这样的。”
怀抱软枕,少女语气认真:“前几日本郡主不是挺倒霉的嘛,你不知道有多惨,出门踩狗屎,吃饭咬舌头,走路踢门槛,一沾枕头就做噩梦......总之被诸多倒霉琐事缠身,无论本郡主多么小心,还是落了一身大大小小的伤。”
“伤在了哪里?”
少女伸出自己这日清晨才刚拆下纱棉的那根指节,粉粉嫩嫩的,上面果然有伤口愈合的痕迹,又褪下小鹿皮靴,撩开自己裙摆亵裤,露出膝上尚未散尽的淤青,还给孙柔展示自己泛红的手腕。
开始编:“这些事情持续了大概三四日,之后某个夜晚,本郡主做了个神奇的梦,阿柔猜我梦见了什么?”
孙柔:“我不猜。”
“好吧,本郡主梦见了一位神仙,那神仙说我最近之所以诸事不顺,频频倒霉,都是因为被一个恶贯满盈的瘟神给缠上了。那瘟神一旦缠上谁就绝不会轻易松口,据说至少得缠上半年时间,所以本郡主也许、大概……很可能今后半年都还会继续深受其害。”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
将脚丫子伸向碳火跟前,黛窈笑眯眯捧脸:“那神仙瞧着本郡主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风姿卓绝,千娇百媚,冰雪聪明,楚楚动人,温文尔雅,风情万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就给出了个主意。”
“哦。”
孙柔在看案台上墨迹未干的手稿,闻言头也不抬。
黛窈发怒:“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感到非常好奇然后穷追猛打追问本郡主主意是什么吗?”
孙柔面无表情嘬了口茶,配合道:“主意是什么?”
“主意就是......”
顿了顿。
黛窈硬着头皮豁出去了:“主意就是那神仙告诉本郡主,咱们大雍现如今的金鳞卫指挥使,傅湘前,乃是修罗化身,又常年杀戮,身上煞气最重,最是能吓退瘟神。而本郡主只要每天去摸他一下,沾沾他身上煞气,那瘟神就会被吓得远远的,这也是为何,我昨日会突然摸他一下。”
孙柔这回抬头了。
微怔片刻,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继续编。”
黛窈:“......”
不怪孙柔不信,实在是这番说辞听起来实在过于荒谬,虽然它其实已经比“系统”好理解多了。也并非孙柔瞥见黛窈一身琐碎伤痕,却不心疼她,而是安阳郡主细皮嫩肉,体质还属于格外不经摧残的一类,好比你随便在她身上哪里掐一下,她可能不会很疼,却一定会留下痕迹。
孙柔还曾经被她哭唧唧地骗过吓过:“看看孙小柔,你下手多重,我要疼死了。”
实则不过是少女肌肤吹弹可破,如无垢的雪,痕迹格外触目惊心罢了。
黛窈一本正经地继续编道:“但是现在,现在沾来的煞气很快就要消失了,情况十分紧急,为免那可恶的瘟神再次回来迫害本郡主,本郡主得重新再去摸摸一次。”
“但是先说好了,往后无论我怎么那位大人,你看见了也不可以说出来。因为这个事情,怎么说......我同旁人提起,肯定没人相信的对吧,别人指不定还会觉得本郡主脑子有什么问题,所以便只同你说了,孙小柔,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现在时间差不多了,一个人去很需要勇气,本郡主没有勇气,你得陪我一起,但是不许声张没问题吧,什么表情?你不许笑!!!”
孙柔捶着床榻,笑了好一会儿才一本正经地出主意道:“那安阳何不直接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那位大人,请他往后每天按时过来给你摸上一下,你则以钱财或其他什么东西作为回报,岂不更方便?”
“你说得很有道理,这个本郡主其实也认真想过……”
换个人,黛窈可能真的会这么做。
但这年的安阳郡主不愿承认,至少目前为止,还根本不知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那人,又由于对其感官复杂,不确定对方如今性情如何,底线在哪,加之还有挺多其他方面的顾虑……
总之。
“本郡主与那人非亲非故,又不甚相熟。他会相信我的这些说辞吗?”
“不会。”
“就算相信,他又会配合我吗?”
“难说。”
“那他缺钱财吗?”
“应该不缺。”
“而本郡主不要面子的吗?”
“你要。”
“所以了,最好的办法是本郡主每天都去和他碰个面,只要假装不小心,嗯......挨一下袖子碰一下肩什么的,不就好了嘛。”
孙柔半信半疑地放下手稿,觉得哪里怪怪的,一时又很难用准确的言语形容出来。
最终配合道:“那出发吧,现在就去找他。”
“不不不。”
黛窈赶忙给人拉住:“偶遇,偶遇就好。偶遇就是不能刻意,要不经意,不经意懂吧......就比方说,咱们现在先假装出去散个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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