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离自小吃百家饭长大,他那神棍老爹天南海北地跑,一年到头见不到人,只每个月按时给邻居打上生活费,让谢离在生活不能自理的时候,能有顿饭吃。
而等到成年后,生活费变成由谢离自己支配,只是偶尔联系不上他爹,出现突发状况需要一笔钱时,都是邻居帮忙垫付。
也是从十八岁之后,谢离开始了靠兼职攒钱养活自己的日子。
但他命盘上就刻了“倒霉”二字,手里的钱也总是留不住,二十来年都过着扣扣搜搜的日子。
毕业后拿着漂亮的简历,但找工作却状况不断,在这样的情况下,辰先生给出的这份丰厚报酬,谢离实在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对方短促的笑声落在谢离耳朵里,留下丝丝缕缕酥麻,青年晃了晃脑袋,转头看着不远处放满书的架子,思考自己从头开始学文物修复的可能性,眼睛里光芒闪烁,满满的都是“钱”这个字。
最后,谢离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看着辰先生,问:“没修好的话……”会扣钱吗?
青年话只说了半截,但辰先生也明白他的意思,他表情云淡风轻,像是对这一屋子价值连城的古董并不在乎,说:“那就是他们命该如此……与你无关。”
“世间万物自有命数,人如此,物也不例外,能否修复都是他们命该如此。”
辰先生重复了两次,似乎意在提醒谢离什么,但谢离听了个囫囵,还想继续细问,辰先生却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了,而是对谢离道:“第三道屏风后,左手四层最右边的抽屉里是一份契约。”
谢离没多问是什么,直接找到辰先生说的抽屉,拉开后,映入眼中的就是一份A4纸打印的文件,上边印着几个大字:劳动合同书。
辰先生从露面就穿着长袍,外貌和谈吐跟这个时代都像是隔着一层壁障,这会儿陡然拿出一份劳动合同出来,虽然非常正规合法,但却叫谢离觉得莫名诡异。
他翻看了一下合同内容,通篇看完后,只觉得自己这双见惯法外狂徒的眼睛,好像被净化了。
合同里的待遇写的清清楚楚,跟辰先生方才说的数字没有出入,也不存在任何隐藏的坑,甚至还有额外的小惊喜:包吃包住,弹性工作,节假日全都是带薪假……
这份合同有点对打工人太友好了,甚至于夸张点来讲,连呼吸都是带薪的!
所有的顾虑,在这份合同面前都能抛得一干二净,谢离忍不住又拿出铜钱来,上下抛动,铜钱落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大吉。
沙沙沙——
笔尖在纸张上摩擦出声响,谢离在乙方签字的地方,落下漂亮流畅的签名。
直到这时候他才注意到,甲方所属的单位并不是古董店的名称,而是私人的名字:辰长赢。
这是陈先生的名字?谢离的视线在那三个字上逡巡,随后伸手摸了摸下巴:“原来是这个辰……倒是少见的姓氏。”
合同一式两份,上边甲方的名字是早就写好的,辰长赢三个字漂亮而苍劲,像是沉默又绵延不绝的青山,谢离欣赏了一番,没有去深究合同到底有没有法律效应,他将其中一份收好,走出屏风外。
外边太阳正盛,辰先生站在大门边,长身玉立,谢离走出去的时候,正巧看到辰先生伸出手去,接住门外落下的一片日光。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辰先生回头看过来时,眼中还有尚未褪去的半分久违感。
谢离愣神的时候,辰先生身上那股几百年没见过阳光的违和感渐渐消失,随后他离开了门边。
见对方靠近,谢离闻见裹挟而来的梅香,他忽然又想起昨夜半梦半醒间闻到的花香,于是克制地动了动鼻翼,抬眼猝不及防对上辰先生漆黑的瞳孔。
谢离脸色一僵:完犊子,被当成变态了。
但辰先生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对谢离的动作有任何评价,提起道:“今晚日落后,明天日出之前,不要离开古董店。”
他没说为什么,也没有给谢离拒绝的余地,说完就转入重重屏风,虽然没有脚步声传来,但谢离猜辰先生是回到三楼了。
于是整个古董店里,就只剩下谢离一个人。
合同都签了,面对这份突如其来,不对口到有些离谱的工作,谢离打起精神,走到那一面书墙前,视线扫过,抽出那本《文物修复从入门到精通》。
谢离对古董有些了解,但真要上手修复还是有些无从下手,他一边看书,一边在网上查资料,时间不知不觉就这么过去,等到天色昏暗到他眼睛有些难受的时候,谢离才被手机电量告罄的弹窗唤回神。
“充电器我倒是带了……”青年揉了揉眉心,抬头寻找一番,忍不住怀疑:“但店里有插座吗?”
也不怪他这么想,毕竟昨天这店还铺着厚厚的一层灰,外表破旧不堪,像是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危房,别说插座了,店里有没有通电都是个问题。
但谢离没想到,还真让他给找到插座了,甚至位置就在他看书的小木桌下。
他把充电器插上去,连上手机,等屏幕上的充电标志亮起后,谢离有些意外地扬起眉梢。
竟然真的能用。
打开的店门外,长街尽头的落日已经几乎完全下沉,仅剩一线悬挂在山顶,镶嵌着金红色的边,仿佛一眨眼就会消失不见。
谢离将翻到最后一页的书放回架子上,站起来松动筋骨,脑子被知识浸泡得昏昏欲睡,心里对这份工作多少还是有了半分的底气。
看了不少东西,谢离觉得自己现在强的可怕,转头就想起他放在二楼的那件嫁衣。
他脚下方向一转,拾级上到二楼,那间专程为他留下的卧室,仍旧是大门一推就开,谢离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反季盛开的那株梅花上,他捏了捏鼻子,不由得想起刚才尴尬的画面……
“咳咳——”谢离有点尴尬地走进去,伸手抚去木箱上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打开箱盖。
再一次见到这件嫁衣,谢离还是感叹于它的精美。
嫁衣的缝合处针脚细密柔韧,没有机器作物那样机械,一看就是手工制成,而裙摆处大片大片的凤翎簇拥着上边的腰身,嫁衣腰上凤凰蜿蜒而上,凤首自后背的肩颈处往前,仿佛轻轻垂靠在新娘左肩。
凤凰琉璃做的双目微微睁开,一边翎翅绕过左侧腰际,落在心脏处,形成环抱般的守护姿态。
嫁衣的裁剪和设计非常漂亮,绣工的手艺也足以令人惊叹。
在邻居阿婆的影响下,谢离对刺绣了解很深,根据嫁衣上的刺绣工艺,他猜测绣制凤凰的人,至少拿针三十年了。
这是一件近代手工作品,但价值却同样不可小觑。
相比于那满屋子的古董,这件嫁衣倒是让谢离的压力小些,补上裙摆几支凤翎也不完全在他知识盲区,只是主人七天后就要来赎回,时间上有点紧张。
“只是这样一来,白天就没办法睡觉了。”谢离有些头疼。
这一大片的凤翎,看上去似乎只有金红两种颜色,但放在光下仔细观察,其中却融入有数十种偏色,也正因为藏有这么多颜色,才会形成流光溢彩的视觉效果。
要想复刻那颜色,晚上开灯赶工可不行,只能白天趁着阳光绣,可是谢离白天工作,为了保证充足的精力,夜里就必须睡觉……
想到这一点,谢离觉得自己的头好像又开始痛了。
他花了很大的工夫,才把嫁衣上用了多少种丝线给研究透彻,等谢离把嫁衣放好后,窗外已然悬挂上了一轮圆月。
每个月中的日子,天上那轮月亮都会趋近圆满,而这一夜正是整月的极阴时刻,自打谢离有记忆开始,神棍老爹就告诫过他,月满的那一天夜里千万不要独自外出,谢离从来没有打破过这个规定。
而现在月上树梢,他却还没回家。
谢离思考时总爱拨弄那三枚铜钱,他在留下和回家的选项中反复横跳,最后心中还是更加偏向离开。
眼镜在鼻梁上微微滑落,谢离伸手去扶,恰巧此刻三枚铜钱得空坠在桌上,发出哐当的声响。
一枚落,次枚落。
两枚叠加碰撞,谢离眼皮一跳,视线跟随着还在直立旋转不断的第三枚铜钱上,眼见它越转越近,与前两枚即将形成大凶卦象——
不是吧,又来?谢离的心猛然一跳。
而此刻,门外阵阵梅香压来,第三枚铜钱也突然落定!
“叮——!”清脆一声响起,铜钱碰撞叠加,但最后一枚弹撞之后,却突兀地往另一个方向滑去,卦成。
卦为凶,生生杀出一线转机。
谢离看着桌上的卦象,心脏跳动的速度不断加快,大起大落下他转头看向门外,但门外却空无一人,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梅香,昭示着刚才有谁来过。
而门口的木柜上压着一张信纸,谢离收好铜钱走过去,见到纸上字迹与合同上的甲方署名如出一辙,写着厨房的位置。
谢离后知后觉有点饿,这时候肚子也应景地发出咕噜声。
他像是放弃了回家的念头,关好房门,朝纸上写的位置找过去,在一楼看到空无一人的厨房,而门口最显眼的桌子上,盛放着一荤一素的菜,还有一小碗汤。
饭菜的热气微微蒸腾,面前只摆放了一双筷子,明显是谢离一个人的量。
没吃什么东西的肚子在闹腾,谢离坐下后一边满足自己的胃,一边脑子放空,也不知道辰先生是已经吃过了,还是压根就不吃饭。
厨房设备倒是齐全,谢离收拾好碗筷,回外边找到已经充完电的手机,他社交圈子干净到可以算做是没有,即使这么久没有碰手机,打开软件也没有任何未读消息。
外边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谢离找到开关后,打开了一楼的灯。
也不知道当初这店是怎么装修的,明处看不到任何电路和灯的痕迹,但灯绳一拉,满室亮堂。
辰先生不知所踪,谢离还没有任何计划,索性把装嫁衣的箱子拿下来,又在书墙上找出专业书,打算熬夜研究。
桌面上放着木雕角架,架子上盛放了一颗拳头般大小的明珠,到了夜里熠熠生光。
不知道是不是谢离的错觉,他坐下翻开书后,总感觉那夜明珠比之前又亮了一些,跟个贵替版小台灯似的。
明天似乎要下雨,这会儿空气有些闷热,谢离下意识拽松领口,随后窗外吹来恰到好处的风,驱散了店内的热气。
谢离蹙起的眉心缓缓放松。
店里的一切都很合谢离的意,明珠的亮度刚刚好,藤椅靠背的弧度刚刚好,就连他喝的茶水温度都刚刚好,茶汤味道浓淡适中,不涩口又提神——
等等。
谢离一手拿着笔做笔记,另外的手正端着呷了一口的茶,他茶水还没过嗓子,表情就逐渐僵在脸上……这茶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桌上的?!
耳畔又有微风吹过,谢离保持着之前的动作,机械般转头看向右手边的窗。
此前被他关的严严实实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打开了一扇,窗外吹来的风明明凉爽得刚刚好,但谢离端着茶,半卷起来的衬衫下,手臂泛起一片鸡皮疙瘩。
青年小心地闻了闻,却没闻到预想中的梅香,辰先生没有来过。
窗户有可能是他没关严实,被风吹开的。
……那这茶?谢离抿了抿唇,没再细想。
他闭眼半晌之后,才面带死意地睁开,只是手里的书保持着翻开的状态,停留在其中一页足足半个多小时,也没能再往后看下去。
谢离没有说话,四周也寂静无声,看上去一片风平浪静,只是过了会儿,青年眼睛一闭一睁,桌边喝了几口的冷茶忽然腾出热气,水也重新满上。
这谁能冷静?
窗外满月高悬,夜色浓得像墨淌下来,满月不得独行的嘱咐还在萦绕,桌上茶色氤氲,谢离脑子里脑子里的那根弦忽然就崩断了。
“啪!”他合上书,扶稳鼻梁上的眼镜,不带丝毫犹豫地将头埋在臂弯。
闭眼开始装睡。
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半个小时过去,谢离呼吸浅而绵长,夜凉如水,大开的窗户被一阵风带回,轻轻关上,一楼亮堂的灯也在此刻熄灭,只剩桌上那颗夜明珠散发着莹白的光,光亮缓缓减弱,成了一盏昏黄的小夜灯。
“咔哒——”那盏不知何时出现在谢离桌上的三才青花杯晃了晃,像是试探性活动了一下身躯,紧接着竟然在无人处坦荡挪动开来。
秀美的小盏左右歪着身子挪动,分明没有四肢,却像是蹒跚学步的小孩,挪到桌边顿了顿,毫无预兆地凌空浮了起来——
“咔哒——”小盏落在博古架上,站在与它花色成套的茶器中央,空气中安静了一瞬,随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睡着啦。」
不知来处的声音响起,以谢离为中心,夜明珠的光形成一小圈屏障,而在屏障之外的昏暗处,整座古董店骤然活了过来。
「他好像看不到我们,茶茶你刚才是不是吓到他啦!」博古架上有声音传来。
「我可小心啦,他肯定没有看到,蝠桃你不许胡说!」
刚回到架子上,小盏中就钻出个小人来,小盏半透明的身躯换晃悠悠,刚好跟小盏一般高,出来后就坐在架子边缘双手叉腰,表情有些气呼呼的。
「谢离的睫毛好长呀。」
「哇,你竟然知道他的名字!」
「那是当然,他们的契约就放在我肚子里哦,嘻嘻~」
「哎,谢离什么时候才能看到我们呀?」
「你们几个小家伙吵吵闹闹,老头子我都睡不好觉了……」
「我耳朵上落了点灰,谢离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呢?」
店里热闹极了,或老或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像是寻常人那般嬉笑,偶尔听他们有意见不同的时候,还会发出器物叮当的碰撞声。
而此时就会伴随着苍老的劝解:「小心点小心点,别碰坏了自个儿!」
「哎,年轻人啊……」
……
听着耳畔的这些动静,谢离臂弯下的脸越来越僵,他闭着双眼,怕睁眼就见到文物满地跑的场面。
时间一长,四周说话声也小了起来,「哈——好困啊,我要睡觉了。」
古董店窸窸窣窣的动静渐渐平息,像是各归其位,世界再次安静下来。
谢离睁开了眼睛。
他起身的动作很小,桌上的笔被沾满墨,没有任何讲究地随手涂画——蜿蜒而流畅的笔迹游走在纸张上,符咒跃然,灵光既成。
谢离信手从笔记本上撕下符纸,右手并做剑指,视线扫过四周安静的古董,随后低垂着眼,念:“恶灵具现,诸邪散净——」
他话音一落,符咒如寻常的白纸一般在他指尖垂落,整个古董店安静得不像话。
无事发生。
谢离:“?”
他微微蹙眉,但紧绷的心弦却松了不少,于是谢离望向店门,捏紧符纸走过去,伸手将门拉开——
呼——
一瞬间长发无风自动,巨大的风力吹动谢离,他衣袍鼓动着猎猎作响,而垂落的符咒此刻却迎风直立,纸张若锋刃,于黑夜中瞬间燃烧成耀目的烈焰!
焰光映在谢离的瞳孔中,风中夜色里,裹挟着尖利的惨啸。
“咔哒。”店门被谢离关上。
这一道门隔开了两个世界,门内诡异丛生,却平静安全;门外夜色静谧,却危机四伏。
这个古董店,要比谢离想象中更加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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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首发晋江文学城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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