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清阮本就长相清绝,此刻盈盈润湿的眸子和轻颤的睫毛,显得整个人格外清冷倔犟。
晋祥脸上的质问倏然一僵,哪怕见惯了后宫佳丽心中仍诡异地升起几分怜惜之情。
也是,相比起王爷,眼前这个女子称得上柔弱,在这王府中谅她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此时一旁的孟白敛已然收拾好药箱,晋祥担心段骁便也不再纠缠,急声道:“有劳孟太医。”
楚清阮眼眸暗了又亮,电光火石之间下定了决心,“妾身也一同去见王爷。”嗓音像是雪山顶的冰莲,清清冷冷,让人生不出半点厌憎之心。
段骁既然“晕倒”,那她作为他的侍妾,似乎无论如何都该前去探望。
却不想晋祥冷声拒绝了。
“阮夫人您今日若没有要紧就在此歇下吧,”晋祥指了指屋外站着的两排丫鬟和侍从,“若有事尽管吩咐这些下人去做。”
安顿好楚清阮后,晋祥步履如飞地向外走去,好在日暖堂就在月阳宫的正后面,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已赶了回去。
季阙已将段骁抱到了床上,四下仆从也已驱散。
三双眼睛紧张地看向正在把脉的孟白敛,“孟太医,王爷这是怎么了。”
孟白敛久久没有应声,剑眉紧蹙,豆大的汗珠自额头一颗颗沁出。
他到瑞王府已然三年,这三年里他无数次想要替段骁看诊都被拒绝,他作为太医院最年轻有为的医正,却被要求日日替囚犯治伤。今日还是第一次替段骁诊脉。
可这一号脉,他悬着的三年心终于沉到了底谷。
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瑞王,竟然有如此多的沉疴暗伤,外表看上去一如常人,内里却早已被蛀空。
脉象沉迟,乃死相。
孟白敛沉吟着问道:“王爷以前曾得过什么病没有治愈么,亦或是受了什么暗伤?”
晋祥犹豫片刻,叹声道:“很多……”
太后娘娘生下当今陛下后,时隔十五年才再次生下王爷。那时陛下带兵在边境抵御北渊,先皇宠爱淑妃丽妃等年轻妃子,太后为了争宠,屡屡对自己年幼的亲生儿子下药,引得王爷生病好让先皇留在凤翔宫。
太后怀王爷怀的本就辛苦,先皇只当王爷是自幼体弱,便格外怜惜,每每赐下鹿茸人参等温补之物,对太后也时常安慰。
可崇和二十三年时,淑妃越发得宠,她所生的三皇子也时常得到先皇称赞,陛下当时仍旧远在边境,太后为了构陷淑妃,竟不惜给王爷下毒,借此诬陷淑妃。
那一次,王爷的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那一年,王爷才八岁。
哪怕当时救回来了,可身体中的毒毕竟是留下了,心里的痛更是抹不掉。
没有人会想到有母亲能狠得下心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毒,就连一直和太后娘娘不对付的淑妃也想不到。
为了保住一个儿子却肆无忌惮地伤害另一个儿子,在旁人天真无邪地承欢膝下时,王爷却屡屡被亲生母亲伤害。
却又因为一个“孝”字,不能恨,不能怨。
而陛下直到先皇薨逝,他从边境赶回登基为帝时才从太后口中得知这些事。
如今整个乾国知道这些事的,除了他以外也只有太后、陛下和王爷,又如何能同外人说起。
晋祥只能委婉道:“王爷幼时经常生病,可能留下一些暗疾,劳孟太医多费心了。”心中却并没有抱多大希望,以前在宫里时,太医也时常开药温补,除了南乾外,北渊、西离、东昭三国最珍贵的药材也都像流水似的送进王爷寝宫,可王爷自己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又如何能起效。
孟白敛已是满头大汗,“王爷体内隐患颇多,非一日能解,如今要紧的是王爷身上应该有外伤,和由此引发的内伤。”
“有外伤?”晋祥蓦地一惊,“王爷昨日从公主府回来是伤了手,却也不至于造成内伤?”
“我也闻到了血腥味。”季阙皱起眉,这血腥味新鲜、浓烈,王爷定是受了不轻的皮外伤。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男子,俊美的脸庞毫无血色,身上却看不出半点痕迹,晋祥瞳孔猛地一缩,他清楚地记得王爷进屋时,身上并没有披上这件袍子!
他指示几人小心翼翼地将段骁扶起来,晋祥尽量小心地揭开外袍,下面用“寸锦寸金”的云绫锦制成的黑色劲装,赫然被撕破了道道裂缝,露出其下鲜红的翻卷的血肉。
这是鞭伤!
三人同时看向掉落在窗边的粗长蟒鞭,心中再次一震,这是王爷平时里用惯的鞭子。
谁能在王府中把王爷伤成这样?
还是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三人心中不可抑制地浮冒出一个惊人的可能,难道他们方才在外面听到的骇人鞭声,竟然都是抽在王爷自己身上?
晋祥神情愈发凝重,他伸手小心翼翼地在段骁怀中摸了摸,掏出一枚小巧的白色的哨子,皱眉问道:“方才你们都没有听到王爷吹响骨哨的声音?”
季阙和季朔神情一肃,齐声道:“绝对没有。”
晋祥知道他们两人不敢说谎,更何况这骨哨一吹响,不说季阙和季朔这俩明面上的护卫,不管王爷身处何地,哪怕是偏僻荒野,王府的暗卫都会现身护主,可王爷偏偏就是在王府,在自己的寝宫中受了伤。
“此事和方才那女子决计脱不了关系。”晋祥脸色沉了下来,“可我方才问过,她什么都不肯说。”
“把她抓起来拷问一番便是,我不信她的骨头能硬过私牢里的刑具。”季朔已然心急如焚,王爷这般不明不白地受伤,若是被圣上知道,第一个要追究的就是他和季阙。
“不行。”晋祥想都没想便果断拒绝,“王爷既然让她住进了日暖堂,没有王爷的吩咐,谁也不能擅作主张。”
“可若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圣上问起要如何回答?总不能说这是王爷自己打的吧。”不说圣上,这话就是他自己都不信。
季朔神情一狠,咬牙道:“我这儿有审讯犯人用的嗜血丹,人服下后若无解药将如万蚁噬心疼痛难忍,但身上却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晋祥思忖片刻,仍是摇了摇头:“不行,王爷对此女极为看重,我们不能擅自做主。明日我会派梅青去日暖堂当差,此刻要紧的是先替王爷治伤。”
梅青?
季阙季朔心中不由升出股由衷的佩服,晋祥不愧是在宫中浸淫多年的老人,梅青是太后娘娘的人,一直处心积虑想要服侍殿下而不得,如今面对突然冒出来的楚家小姐,定是会把她从头到尾盘问清楚。
趁孟白敛清洗伤口的间隙,晋祥脸色变了几变,终是冲他躬下身去,正色说道:“孟太医,老奴有一事要拜托您。王爷这一身鞭伤绝对不能让陛下知道。”
孟白敛手中动作顿住,面露迟疑。
晋祥分外严肃, “若是被陛下知道王爷在侍卫保护下受了鞭伤,季阙和季朔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季阙和季朔对视一眼,朝孟白敛跪了下去,“孟太医,待王爷醒了后我们定会前去领罚,可如今王爷昏迷不醒,还需我等护卫左右,请太医暂时代为保密。”
孟白敛迟疑半晌,终是点下了头。他深受皇恩,本不该如此隐瞒,可他隐隐有种感觉,此事同楚清阮脱不了干系。一想到那清丽的女子,想到那水波潋滟的杏眸,他便下意识地不想让她受到伤害。
……
夜色沉沉,日暖堂中的花香也渐渐幽深,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棱洒在窗前,明净而又平和。
明明困到了极点,楚清阮却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这簪子里究竟有什么秘密,能让尊贵的瑞王都那般念念不忘。楚清阮心中突然又升起一个诡异的念头,难道段骁当真对她一见钟情,喜欢上她了?可他喜欢她什么,喜欢她一见面就扇了他一掌,扎了他两下?
楚清阮实在想不明白,思考想去还是只能归结为段骁另有所图。
今日听晋祥的意思是想把她软禁在日暖堂,不过这儿比起楚家总归是好了许多,哪怕是坐牢也是坐一个奢华的牢更惬意。
她此刻头下枕的是金丝菊叶软枕,柔软安眠,身上盖的是蜀地产的云锦被,极轻极软。
段骁今日有一句话说的着实不错,心情不好的时候打别人一顿便能开心起来,今日见段骁那般惨状,哪怕明知道极大可能是装出来的,仍让她心中舒畅不少。
不知是房间里的熏香太安神,还是身下枕褥太过柔软细滑,亦或者是今日太过劳神,秉承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在这陌生的环境里,楚清阮很快便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中她好似回到了应州的烟雨山水。
草长莺飞,竹船轻摇,林湛儒巾襕衫立在船头,本就清隽的身形又因为手中拿着的一册书卷,而多了几分书卷气,口中吟诵着:“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她穿着件天水青云纹襦裙惬意地躺在船尾,青绿相融,如草木葱郁,她以手为枕双眼微阖,沉醉在朗朗春风中。
听着听着,耳边读书声渐渐消止,她睁开眼,正对上林湛清亮的目光。
四目相接。
河水轻轻拍在船身,像是春风拍在三月的桃尖,楚清阮清冷的脸庞浮现一抹娇艳的红,整个人都柔和下来。
林湛眸光专注,温润的嗓音融在柔和的春风里,深情而又缱绻,“阿阮,我盼着你及笄。”
楚清阮愣了愣,朱唇慢慢扬起抹明媚的弧度,满河春光都骤然亮了起来。
彩舟停画桨,容与得欹眠。
碧波荡漾,春光融融,她再次阖眼微醺,少年清朗的读书声和河岸两边热闹的吆喝声渐渐分不真切……
直到她被鞭子狠狠击中,好痛,好痛!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因为她知道她越叫对方便会越兴奋,仇恨的目光似要把人穿透般看向挥鞭之人,那人一身黑衣俊美如夜,漆黑凤眸里透着嗜血的光芒,正是段骁!
楚清阮猛地惊醒。
窗外皓月当空,宁静清透。
身上不知何时已是一层冷汗,方才梦到了什么却已完全想不起来。
*
燕微巷,楚家主院。
夜色已深,四面高几上的青花八角烛台中烛火明亮,将楚望儒激动的脸庞映照的愈发通红。
“你没听错?”楚望儒猛地拍案而起,差点打翻桌上茶盏。
“绝对没错,小的告辞后刚走到月阳宫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鞭子抽打人身的声音,还没走出王府,便看到那太医匆匆往月阳红中赶去。”
蒋氏沉吟道:“我听家中姐妹说过,那瑞王府的太医一般只在府内有人重伤不治的时候才会出诊。”
楚望儒听完面色隐有忧色,“阮儿身体不好,若是受不住瑞王的折磨,就这么,就这么病倒了该如何是好。”
“父亲不用担心,有太医在定不会让她就这么死去的。”楚清瑶满不在乎地安慰,在她梦里楚清阮可是被折磨到入了冬才凄惨死去。
楚望儒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可你妹妹她身体弱,若是承受不住怒火——”
听出了楚望儒话中的担忧,楚清瑶正欲出言宽慰,却听见楚望儒极其自然地说道:“为父担心瑞王会因此迁怒于我等……”
楚清瑶俏脸顿僵,心中倏地一片冰凉。
她无比认真地看向一脸严肃思考的楚望儒,目光中是从未有过的陌生。
她以为送走楚清阮最大的阻力会是楚望儒,却没想到下手最狠的人也是他,她以为整个楚家唯一会担心楚清阮安危的人是楚望儒,却没想到他担心的竟是会不会被连累。
这真的是她一直孺慕、尊重、依赖的父亲么。
蒋氏见楚清瑶这怔愣的神情,从鼻孔中冷冷哼了一声,早在她发现楚望儒竟然背着她在应州养了外室还生了一儿一女时,她终于认清一个她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楚望儒并不像当初求娶她时表现的那样赤诚纯粹,他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为了利益可以抛弃一切的人。
当初为了攀上蒋家,可以对她百般迁就,甚至因为她不喜,没有丝毫犹豫地把亲生父母留在老家,对外只说两位老人不习惯京城风土。
这样不顾父母的人,却每五年在京城替他们办一场寿宴,营造出父慈子孝的景象。如今为了攀附王府,又可以不顾亲生女儿死活。
她早就该明白的。
“明日上朝,我先去探探瑞王口风。”楚望儒下定了决心,他送人去是为了结亲,而不是结仇。
楚清瑶深深地看向楚望儒,哪怕已近中年仍不减儒雅风姿,可谁能想到这般出众的外貌下,竟是这般冷血的心。
好在待殿试结束林湛就会成为乾国开国以来第三位连中三元的状元,也是最年轻的状元郎,后来更是一路封侯拜相。
在她的梦里,林湛中状元后甚至没等到琼花宴便带着聘书来楚家提亲,可惜那时楚清阮已被送到王府林湛只能悻悻而归。而这一次,她只要接下林家的聘书,届时木已成舟,嫡女换庶女,也算便宜那林湛了。
不过林湛人品端方家风也算清正,最主要的是仕途亨通前途无量,比楚望儒要值得依赖的多,定会是个好归宿。
各位小天使,下一章周四更哦!下周四以后会开始更的多一些,么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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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换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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