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定跪于蒲团上诵持《地藏经》,案牍上的灯火晃了晃,一阵清风掠过,有道黑影倒挂在顶格上。
“你来了。”
“嗯,来你这睡一晚。”
当客栈了?
“贫僧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不如就叫你……小白吧。”
墙壁上映着两道人影,距离似近似远。
小白缓了缓:“我名字……”
未等他说完,普定连忙制止:“不必告诉我,越少人知道,大家就越安全。”
小白褪去黑色夜行服,里头还是那件白色锦衫。
“你的亵衣沾了血,不若脱下换掉,明日我给你清洗干净。”普定的声音极其温婉。
他说话向来轻柔,听着就像春雨拍打枝叶,抑或是涓涓流水,滋润心田,能疏解人一天的疲惫。
十分舒服,让人想与他多说会话。
小白生平话极少,昨夜与普定的交谈,是自他沦为杀手后,说话最多的一次。
“不劳烦了,麻烦。”
月下清辉照映在他半掩的面庞上,那双眼透着冷光。
“贫僧的衣物,你贴身穿着,倒也合适。”普定看他身形与自己相仿,想来他穿着正好。
“不必了,多谢。”
普定瞧他眉心隐有一团郁气,又问:“外头情势如何?”
“和你之前说的一样,那阉人把手得可严了!”小白神色带着一丝愠怒。
普定忙不迭地道:“那你一整天都藏于何处?”
小白平躺下来,怀中抱着佩剑。
“我除了偶尔外出打探情况,大多数时候,都在寺里。”
普定垂眸:“寺里僧众可有发现你?”
“以我的轻功,没有人会发现我的存在。”
他是那么自信,甚至有点自负。
普定:“那你可有吃过点心?”
见他这么一说,小白的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地叫。
普定挠了挠后脑,笑了笑:“我去给你下碗面吧。”
“别!你三更半夜在厨房会引起他们注意,保不齐寺里有人已经被镇抚司收买了。”
他顿了顿:“而且……我想吃荤。”
都这么艰难了,他还想着吃荤,普定心中有点发笑。
这话倒是难到他了。
“就算去外头给你买些肉食,也不方便。”
小白侧身:“我就随口一说,并不是真的要吃。”
虽然他是杀手,但在饮食上从来不乏珍馐美酒。
怀中剑穗上的玉牌,镌刻的“心”字轮廓华光流转,映入普定的眼眸。
普定适才想起什么,从药柜里取出金创药。
小白坐起身:“我自己来。”
他从他手里接过药瓶,扒开衣襟,整只右臂裸 | 露,将后颈的青丝一把捋到左肩下,朝厚一撒,巧妙地撒在了伤口处。
零星药粉飘浮在空中,醇厚冲鼻的药味在四周弥漫开来。
小白轻咳两声,抬手扇了扇。
墨发由他侧脸微扬,浮光掠影下,连发丝都那么得清润,荡人心魄。
普定静静地看着他敷药。
月色旖旎,那原本白得发光的肌肤,透着一丝莹润之感。
银辉洒在他嶙峋的蝴蝶骨上,像是秃鹰的臂膀受了伤。
小白处理妥当后,普定接过他手中的药品,放回了柜中。
他侧躺背向着外头,喃喃道:“和尚,你的家人还在吗?他冷冷地问。
“还在,父母双全。”
“你为何要出家?”
死寂,周围一片死寂。
“不方便就算了,我就随口问问。”他一动不动地侧卧着,背影透着一丝寂寥。
普定缓缓开口:“杀戮过重,怜悯苍生罢了。”
小白心中冷嗤,他可不信!
人都是利己的,他从未见过什么大善之人。
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他很难相信。
普定眼睑下垂,见他没说话眼底荡起一闪而过的波澜。
他坐于檀木椅上,伸手扶住把手:“那你呢?父母可还尚在?”
“不在了。”小白口吻中带着一丝遗憾。
“你今年贵庚?”普定问。
“十七。”
“比我小一岁。”普定朝椅背靠了靠。
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已涉险江湖,心中不由地升起一丝怜悯。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
“贫僧感慨,这世间的可怜人太多。”
小白换了个姿势,转身平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转念,他又想:出家人不都不问世事,他怎么看着倒像是个多愁善感之人?
呵,还真是性情中人哪!
翌日,小白如昨日一样,天还未亮就已经离开。
过了响午,普定独自下了山,路过一家包子铺,一眼不带眨,买下羊眼包子、翡翠烧卖、牛肉包等等。
店家看他一个和尚竟买这些带荤的,还以为他是个假和尚,眼里流露出意犹未尽的深色。
普定硬着头皮,不敢多言,被误解就误解吧,无所谓了。
他回到寺里,将包袱放在席上的一侧,转身就出了寮房,去大殿准备明日安贵妃访寺祈福事宜。
大雄宝殿内整齐有序摆买了各式鲜花供品,贡品除了供水和素食外,还有各类珠宝,譬如砗磲、玛瑙、珊瑚等七宝。
等他回来的时候,看到包袱已经被打开,里面的包子也全都没了踪影,他就知道小白回来过。
普定唇角上扬,吃光了就好,还以为他会不喜欢。
想来他定是饿极了。
此刻,门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住持在小僧人的搀扶下来到门前,敲响了屋门。
“师父有何赐教?”
“安贵妃曾问过老纳,你可有还俗的打算?若有,明日你便可同她一并回朝。”惠如望着他,一字一顿道。
“师父,我十四岁出家,便没想过再回去,毕身都将献给佛祖,祈愿我朝国泰民安,无灾亦无难。”
“难得你佛心坚定,为师甚感欣慰。”
惠如见他心意已定,心中有数,起身便离开。
一道黑影闪现。
“果真吃了肉,身子骨好多了,如果再能来一口热饮或者烈酒,那就更完美了。”
这人怎么愈发得寸进尺,真不知道自己是来躲难的,还是来享福?
“你还是先看看自己的处境吧,有得吃都算不错了。”普定面无表情。
闻言,小白一抬眸,这和尚竟然挖苦他,还想堵他嘴。
“佛法是为方便法,不是像你这样刻板,那不是修行,而是业障丛生!”
他在想,他不仅自己要吃肉饮酒,日后也一定要让他尝尝各种滋味。
他就不信人可以把自律做到极致。
来日清晨,庙内有条不紊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安贵妃驾临本寺。
众僧侣整齐地排列于寺庙门口,一炷香后,一行宫中的队伍浩浩荡荡行至此处,此行除了御林军,还有一批镇抚司护卫。
“阿弥陀佛,老衲恭迎安贵妃。”
住持在小僧人的搀扶下迎上前,朝安贵妃作了揖。
安贵妃身形高挑,肌肤白如奶沫子,身着一袭紫色华服,令极殊绝。
就同那大殿顶部彩绘雕刻的仙娥一般无二,好似从壁画里走出来的天外飞仙。
“大师有礼。”安贵妃双手合十,随僧人一同入内。
裴尧光走在贵妃身侧,余光瞥了眼普定,眸里透着一缕温热,想起那一夜他伸手触摸的热意,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普定一眼都不想看他,对他视而不见,当做空气。
他忘不了那一夜他对他的羞辱,对他身为男人自尊心的打击,看见他的脸,听到他的声音,就是对自身的折磨。
身心俱疲的感受就是这般。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普定在心中不停地忆佛念佛。
业障现前,人总是身不由己,这就是修行的意义。
他想了想,不该苦恼,而应当作修行的增上缘。
大雄宝殿上,白烟缭绕,木鱼之声如雷贯耳。
几个经师坐于坛前不停念诵着《阿弥陀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
千盏长明灯宛若璀璨星辰,香火鼎盛好不喧闹。
青烟袅袅,弥漫在安贵妃周身,只需一眼,无论男女都无法再将视线抽离。
祈福仪式毕,安贵妃走到普定身侧,眉间隐隐有一丝愁苦。
“怀生,不,该叫你法师。”
“贵妃娘娘善哉善哉。”普定双手合十。
“当真不愿意还俗,姑父姑母一直挂念着你,此行他们也是托了我来好好劝导你,你是安家长子,总是不能让安家断了香火。”
普定有一个长姐和弟弟,长姐已经嫁人,弟弟也已经娶妻生子。
可安父安母从未责怪于他,知晓他无法接受自己的身体。
“贵妃娘娘,贫僧心意已决,出家便是为国祈祷,希望消除杀戮,护佑我朝子民。”
安贵妃染着朱红丹蔻的指尖揉了揉眼周:“普定,你母亲的意思是,或许你需要个女人试一试,才知道能不能行……”
不试试他就永远不知道。
一提到这等问题,普定别扭得很,等于将伤疤再一次扒开。
“不必了,我自己的身体我很清楚,有劳贵妃传达给我母亲。”他抬头望向远处,看到裴尧光正在一旁盯着他。
他一下就浑身不适。
等到将贵妃安置在一处宽大的禅房后,主持刚回寮房休息,普定却敲响了师父的房门。
惠如正双盘打坐,微阖双眸。
他一把跪在师父面前,诚心求问:“师父,弟子心生魔障,不知如何消除。”
惠如半阖双眸:“越是在意,越是刻意不去想,就越难消除。”
普定静静地听着。
“当做内观,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普定惭愧:“这些道理弟子明白,可是发现很难做到。”
惠如睁开双目:“那就好好修行,修行非一朝一夕,我们是凡夫就肯定有凡夫的习气,只要一天胜过一天就是进步。”
普定磕头跪谢:“弟子铭记于心,多谢师父开导。”
他离开禅房,边走边想,到底还是他修行怠慢,学佛多年,遇上逆境仍旧无法转变。
“唉……”他长叹一口气。
眼前一道黑影骤现,挡住了他身前的亮光。
裴尧光双手背后,英气的脸庞显露一丝意味不明的神情:“法师最近休息得还好吗?”
他的意思是?
普定双手合十,未正眼看他:“贫僧和平常一般无二。”
裴尧光似笑非笑:“今晚本督沐浴时,就由法师代为效劳伺候。”
裴尧光笑着扬长而去,整个人精神愈发抖擞。
只留下他一人愣在那里,仿佛灵魂被定住一般。
他能拒绝吗?想想胃中就一阵翻滚。
裴尧光走在回禅房的路上,李青突然跃至他眼前,在他耳畔小声嘀咕。
今日看到普定去包子铺买了些吃食,等普定离开他又亲自问店家,那和尚买的都是什么馅的包子,店家交代一番,他以为这和尚馋肉了。
裴尧光闻言朗声大笑,原来这秃驴不守五戒,六根未净,竟连肉食都戒不掉!
有意思,越来越有意思!
他就喜欢这种表里不一的人,意味着此类人欲念极重!
只是暂时被强行压制住罢了!
他想看看,他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爆发后是何等疯狂,炸裂!
他就是这么怪戾、无耻。
彼时,两个锦衣卫路过,小白正躲在暗处,听到两人交头接耳。
“听说了吗,那和尚不行……”
“就是个废物,难怪会选择出家。”
话落,两个男人肆意地大笑,异常欢快。
小白听到后眸色渐黯,面容僵硬,他暗自道,如若说的是真的,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家就留下一道祖传秘法,假以时日治疗,可助男子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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