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昭棠看着谢骥尧漫步徐行着走下石阶,一步步向她走近,直到走到她身侧,同她站在一起
他气场如渊,垂眸看着跪地的小厮就像看一只蝼蚁,声音冷硬如石。
“就凭你,也敢攀诬王妃?”
尾音低沉,却字字清晰。
那小厮霎时将所有声音都咽了回去,不敢再做出任何动静。
看得燕昭棠眼角微抽。
怎么?这是觉得她好欺负?
她愤而去看谢骥尧,无端的迁怒叫他眉眼间添了困惑。
“我没有。”燕昭棠强调。
“嗯,我知道。”
瞬间被安抚。
难得有人在她闯祸之后,一句解释就能理清结论。
不被冤枉的感觉实在太好。
燕昭棠不由得高看他一眼,却还是忍不住再试探一句。
“你真的相信我?”
谢骥尧眼看她须臾间脸色转变几次,微勾的唇角清浅。
“王妃初来乍到,没道理和一个小厮过不去。”
燕昭棠嘴角高扬,顿时生了底气:“说的正是。”
说着,她抬脚在那匾额上狠狠跺了几脚,华复的牌匾上顿时多了几对脚印。
府中下人守在大门后,看着王妃这般行动,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王妃……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啊?
那可是王府的牌匾啊!
怎的在她脚下像是块惹人嫌的垃圾!
谢骥尧眼观鼻鼻观心,任由一切发展。
暮山本欲上前阻止,却被他一个眼神给拦住。
“王爷,真的不用拦着点吗?”
他袖手而立,一手指尖握在自己的另一只手腕上,轻轻地叩动着:“配合就好。”
暮山这才顶着一脑袋的困惑退后。
眼看着王妃在那块鎏金牌匾上踩得全是脚印。
多好的东西啊!王妃实在暴殄天物!
可不等他继续默默替王爷肉疼,就听王妃惊喜地喊了一声:
“在这里!”
她的脚从匾额上离开,蹲下身拨开后板的夹缝,似是浅杏色的纸张露了个角,她将东西抠出来展开看过,原本兴奋的脸色转瞬变得有些沉重。
那东西被她怼到小厮眼前,声音拔得很是凌厉:“要不你直接给王爷解释解释,这是什么吧。”
那小厮妄图攀诬转移注意力不成,这会儿正半趴在地上装死,眼眯成缝偷偷观察,瞧见她过去,吓得忙闭紧了眼睛。
只见王妃一巴掌打在那人脑袋上:“别装死。”
“嘭”的一声闷响,像极了拍在浑圆的冬瓜上。
暮山只觉这场面精彩到他想屏息凝神看完,生怕扰了话本子似的故事展开。谁料王爷冷冷看了他一眼,他只得赶紧从沉浸的注视中回神,快步上前,挥手如刀,直直砸在小厮的锁骨上。
“啊——!”
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那人再装不下去,只能认命地看着燕昭棠手中的信纸,想要最后的诡辩,声音却因剧烈的疼痛断断续续。
“小,小人只是挂……嘶,红绸,实在,不知……”
暮山用看死人的眼神看了小厮最后一眼。
他莫不是低估了王爷的手段。
燕昭棠见着暮山方才行动敏捷,出手利落,便知是个行。
她出手本也不是为了管那小厮如何,便回头走到全程旁观的男人面前,将手中的信递到他眼前冲他晃了晃:
“王爷可知里头写了什么?”
谢骥尧伸手刚要接,那信纸却忽地闪开,他的手就这样停在半空,扑了个空。
他倒不觉尴尬:“王妃这是何意?”
就见她眼睫微颤,日光在她眼中碎成一片闪烁,眼中盈盈笑意略显得意。
“王爷,你说你这算不算欠我一个大人情?”
信纸被她紧紧握在手中,一副他不应,她便不给的架势。
他抿了抿唇:“算。”
话音刚落,那东西就被塞到他手心。
他看着她转头直奔马车,背影松快活泼,和方才那个暴力出手的人简直判若两人。
他眼中噙了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笑意,打开手中王妃“辛苦”得来的信纸。
上头赫然是一首……反诗。
就连笔迹也是刻意模仿了他的。
“呵。”他冷笑一声,“就这种把戏也配进摄政王府?”
“暮山,好好审。”
“是。”暮山得了令,将人提溜起来迅速往偏院去了,他今日还得在王爷身边随行,这审问的活儿还得交代最会审问的人去做。
暮山疾步带起仓皇的风,门口聚集的下人们连忙四散而逃。
谢骥尧回头看向马车,指腹在信纸上捻了捻,脚尖一转,也要上车,可刚靠近,就听车里的主仆俩人正在说话。
“王妃,这京城不比南云,往后可别那么冲动了,您舍身去扶那一下,奴婢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那丫鬟叹口气又问,“王爷真的不会责怪您吗?”
王妃答得轻巧:“我帮他找出了隐患,他感谢我还来不及,又岂会怪我?”
“可王爷方才的脸色瞧着实在是……”
王妃不在意地嘁了一声:“他那冷脸想来惯是如此,叫你看见他笑,你才是真的心要跳出来呢!”
“咳——”谢骥尧轻咳一声,车厢里头果然没了动静。
他掀开车帘,就见王妃直勾勾地瞧着他,脸上没有丝毫说人坏话被抓包的慌乱,反倒有些……嫌弃?
只见她没甚形象的倚在丫鬟肩上,朱唇轻启:“王爷这么威风的人,怎的喜欢偷听人说话?”
谢骥尧额角抽了抽,当下竟不知如何应对。
好在沉默是应对万千不解之事的法门。
车厢内很是宽敞,燕昭棠方才并不觉拥挤,可这男人一坐下,凛冽的气场瞬间填满了整个车厢。
存在感实在太强。
她默默挪了挪位置,连带着妙思也不得不一起远离。
空气冷了好一会儿,她这才开口拨散:“母亲还没出来?”
“嗯,已经派人去请了。”
她看着他一双眼睛神色淡淡,已经没了方才在扶华院的阴沉,遂转过头去,将车帘掀开一角,胳膊就架在车窗上,探出半个脑袋瞧着外头。
明显是不想再与他有交流的模样。
好在并未等多久,简叶和张嬷嬷各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袱出来,见了她笑着点了点头,便上了他们后头那辆马车。
马车从摄政王府出发,一路出城要经过京城中最热闹的朱雀大街,街上是青石板通铺的干净路面,两边的朱楼绣户紧紧相连,各式商户置于其中,吆喝声一个压人一头,真真是叫人眼花缭乱。
这正合了燕昭棠的心意,她就靠在车窗上一路看着这繁华京城,心里忍不住雀跃。
自小便听说京城繁华富饶,入京时行路匆匆,又有宫中使者拥簇相迎,根本无暇顾及。
听爹娘说她四五岁时同他们来过京城一趟,可那会儿年岁实在太小,想来心思也不在此处,竟对京城的的人和事毫无印象。
妙思跟着她的视线往外瞧,也是一脸的新奇兴奋。
这京城确实比南云更加热闹,街道上许多新奇的玩意儿,就连衣裳样式也比南云更花哨好看。
她深吸了一口气,一股叫人垂涎欲滴的香气扑鼻而来。
“食,奇,楼……”
燕昭棠看着方才途经的那家酒楼名字,默默记下,身后不适时地传来男人的声音。
“食奇楼乃京中最出名的酒楼,菜色新奇诱人,味道极好,改日可带王妃一试。”
“真的?!”她立刻回头,方才还觉嘈杂的声线此刻犹如天籁之音。
谢骥尧不过随口一提,没想到她会如此感兴趣,置于膝头的指尖动了动:“嗯,不会食言。”
不想她凑近了些:“谢骥尧,你好像真的没有传闻中那般不堪嘛。”
他看着冲他微微俯身靠近的王妃,歪着脑袋与他双目对视,眼中满是好奇与探究。
话虽不甚好听,但好像,还算得上是夸奖。
他开口:“是吗,传闻中我是如何?”
“你竟不知?”燕昭棠食指摩挲着下巴,“也是,谁敢到你面前说嘴。”
说着她忽而想到什么,挤眉弄眼捏着嗓子比划起来:“传闻摄政王心狠手辣,权势滔天,这京城就是他的一言堂,呼风唤雨,好不厉害,就连——各地的藩王也要听他之命行事。”
他眼睑微抬:“前半句倒能认,但这后半句……王妃自己杜撰得可还满意?”
燕昭棠一噎,这么明显吗?
正想反驳,又听他开口:“若是旁人,应是能被王妃骗过去的。”
她彻底默了。
这人难不成还会读心术?
眼见他眸光稍动,竟也倾下身来,那一张俊逸的脸越来越近,堪堪停在距她两拳外的位置。
有点……太近了。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就见他眼角含笑竟带了些戏谑:“看来传闻也并非都是空穴来风。”
燕昭棠一时看迷了眼。
他这会儿真心实意,不着刻意的笑容,倒是比昨夜那勉强的自然多了,也更……好看了。
她自谢骥尧的额头往下看,目光略过眼睛、鼻尖、唇峰、下巴……
真计较起来,他这脸放任她见过的男子中皆无对手,鼻梁挺拔如松,唇峰如山峦起伏,下唇线却收了锋利显得温润,整张脸棱角分明却不失流畅,有文士之儒雅,也有王爷之威严,实乃天资自然。
正欣赏着,男人的声音突起,略带警告,一如昨夜被眼神冒犯时那般:“昭棠郡主。”
她立即回神,这次是真被抓包了的尴尬,只得赶紧错开视线,坐直身子,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谢骥尧面上如迷雾过境,看不出心思,只听他问:
“王妃呢?”
燕昭棠只匆匆瞥了他一眼,又转过头梗着脖颈强问:“我怎么了?”
他只得重复:“王妃与传闻可是如出一辙?”
她脑中迅速闪过那些有关自己的传闻,略带无奈:“传闻而已,自然不可尽信。”
谢骥尧反问:“那着实巧了。”
什么巧?
巧在哪儿?
燕昭棠没问,她扭过脸重新看向窗外,不再言语。
妙思在一旁低着头听了全程,她不敢瞧自家主子,也不敢瞧王爷,内心的惊疑已经盖过了先前观赏京城的欣喜。
王妃这是吃瘪了吗?
是吧。
王爷竟这样厉害!
要知道,从前在南云,从来只有王妃将人说得无言以对的情况,能叫王妃扭脸不愿面对的,王爷还是第一人。
真是奇了!
*
青云观。
摄政王府的两架马车行了一个多时辰这才抵达。
燕昭棠被简老夫人领去了通卧,只她一人,谢骥尧则被单独支使去了供奉的观室,不与她们同行。
她心下里还是不愿称简叶为母亲,这实在别扭,只一声简老夫人,以示尊敬。
进了通卧,她稍作打量,卧房里只放置了简单的用具,床榻也只是寻常百姓家常见的榉木,全然的朴素,同摄政王府里的实在是天壤之别。
可见简老夫人自然熟稔得动作,显然是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她的目光又落在了床尾那一身洗得发白的衣裳,分明是方才路过瞧见的观中尼子们所着。
摄政王的母亲,竟甘于此……
他们母子的关系,是真的不好。
她犹豫片刻,还是开口:“母亲往日都何时回府?”
简老夫人拉她坐下的手顿了顿,脸上笑容瞬间僵硬,只勉强叫她坐下,自己这才落座。
“想来是怕影响了你们新婚,尧儿这才没同你说清。”简老夫人垂眸,眼睫掩去个中情绪,强撑着,“自他父亲去后,我便一直在这观中了,只年节偶去住上两三日,寻常是不回的……”
燕昭棠微怔,竟真是如此。
她很难想象若自己从小便没了母亲相守,该有多难过。谢骥尧生父去时他应该也就十一二岁,正介于懂事与不懂事之间,简老夫人狠心留下他一人,那样小的少年郎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十一二岁啊……她当时在做什么呢?
在爹娘陪伴下上天入地,抓鱼捉鸟,好不畅快,娘总会同她说:我们昭棠这样开心可真是太好了!
谢骥尧只怕是,都没有过的……
“王爷他……没说过什么吗?”
她本想问没有哭过闹过怨恨过,可简老夫人到底算是长辈,她无权问责,更何况这是他们母子之间的事儿,是在轮不到她来置喙。
可简老夫人显然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勉强牵了牵嘴角,双目透出疲惫:“尧儿他……很懂事。”
懂事啊……
那便等同于没有要求,没有要求的孩子总是懂事的。只有她这样懂得哭闹的孩子才有糖吃。
燕昭棠嘴里有些发涩。
谢骥尧这十几年来,到底是过着怎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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