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攘的人群散去,马路上空无一人,周乐音的神情也逐渐颓然,她埋着脑袋无聊地拨弄着桌面上的茶盏。
茶盏里的热茶早已凉了,却还是没有等到顾止。
“小姐,国公爷已经回去了。”槐米搓热手,呼出一口气。
周乐音扭头应了声,半点要回去的想法也没有,单手撑着脸颊,紧盯着宫门,她猛地站了起来,两眼放光,视线放在青瓦路上徐徐走来的人身上,催道:“快带上这个,跟我走。”
顾止今日头戴方顶硬壳幞头,身着仙鹤绯袍,腰间佩玉带,身形颀长挺拔,面具下露出清隽的下颚线与似雪般无暇的肌肤,平白添了几分温雅俊秀。
宽大的袖摆随风轻晃,他半只脚就要踏上马车,却被周乐音出声喊住。
顾止停下动作,扭头看向周乐音,那双眸子里的冷意让周乐音忍不住一颤。
她下意识避开迎面而来的视线,又觉有些不礼貌,只好借机去拿槐米手中的画卷,“首辅大人,上回在佛光寺,多谢首辅大人出手相救,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周乐音仰着头,小巧精致的下巴微扬,双手捧着画卷,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生气。
顾止指尖动了动,却又连半句话都不曾说。
眼前的周乐音明眸皓齿,唇角笑容可掬,看上去很是无害,只是那双圆溜的眼里,却藏着几分试探,
她在试探什么?
又或是透过他在看什么?
顾止猜不出,略微上翘的眼尾下敛,周身气质越发阴沉,比寒风来得更猛烈更刺骨。
他没接周乐音递过来的画卷,只是淡漠地说了句,“定国公已经谢过了。”
他面上不显半分情绪,可藏在衣袖下的手却越发用力,手背青筋凸显,指尖泛白。
脑中闪过周乐音的眼神。
昨日是害怕,今日便是探究吗?那之后又会是什么?
顾止忍不住去想,情绪翻滚,如波涛一般汹涌。
他本该走的,本该踏上马车的,可又忍不住想要多看看周乐音的笑颜。
理智与情感拉扯,顾止停在了原地,不进也不退。
他以前见过周乐音。
那时他十岁,奄奄一息躺在草堆上,一条腿被人打伤,血流成河,染红了身下的草,瞳孔涣散。
他以为他会死在那个冬天。
恍惚间却看见了神明,唇红齿白如玉雕的人一般,送他去了医馆……
再后来,便是春日宴上。
小姑娘一身嫩绿长衫,像刚抽条的嫩芽,充满生机与活力,顾止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感受到他的目光,周乐音回他一笑,眉眼弯弯,唇角上扬,不带半点恶意或讨好。
只是一个笑。
只是一个笑,却在顷刻间唤起顾止关于过往的所有记忆,他再也无法忘记,但也不敢上前。
顾止恍惚了神,仿佛回到了春日宴,可对上周乐音的眼,又如一桶冰水浇了下来。
他知道,不是的,不是在春日宴,也不会再有那样纯粹的笑。
熟悉的疼痛袭来,搅得周乐音心口一片翻涌,又闷得她呼吸不过来,周乐音咬着唇转移疼痛。
只要触碰一下顾止,她就能够证明自己的猜测了。
微抬眸子扫过顾止,见他气质冷冽,薄唇紧抿,周乐音又想退缩。
心口传来的绞疼让她胆子大了几分,她一咬牙,顾不得去想后果,一手拿着手中的画卷,另一只手去牵顾止的手。
仙鹤绯袍袖摆宽大,周乐音探手过去,最后也只拉住了顾止的衣袖。
可奇怪的是,在那一瞬间,她的心口突然不疼了,先前的疼痛仿佛都只是她的幻觉。
看来她猜对了!只需要触碰顾止一下,就能够迅速止疼。
周乐音眼前一亮,眉眼弯弯,唇角不自觉地上扬,“首辅大人,这是家父珍藏的《雪景寒林图》,是我的一点心意,您就收下吧。”
她神情真挚,先前的害怕之意消失殆尽,余下的只有喜悦。
顾止扫了一眼周乐音递过来的画卷,往后退一步,将周乐音伸过来的手拂开,“不用。”
他不再理会周乐音的反应,快步踏上马车。
车帘像一扇密不透风的墙,将两人隔绝在两个世界。
一直到车轮滚滚离开周乐音的视线,马车内也没发出过半点声响。
画卷被周乐音拿在手中,她垂眸看着,不明所以。
顾止看不上这幅画吗?可她分明听说,文人都想见见这幅画,顾止是文臣,按照文人的喜欢来应当没错啊。
周乐音疑惑了片刻,很快脸上又扬起了笑,总归这趟来是有收获的。
-
四四方方的马车内,鎏金镂空炉上飘着袅袅香烟。
顾止背倚在马车上,一条长腿肆意踩在榻上,膝盖微曲,另一条腿搭在榻上,手上握着茶盏。
面具被随意丢在身侧,袅袅香烟模糊了他的神情,此刻比面具更能掩饰他内心的汹涌。
顾止闭着眸子,深深地呼吸着,脑海中一片混乱,眼前无数关于周乐音的画面闪过,让他分不清哪些是虚哪些是实。
他猛然睁开眼,眸底一片猩红,讽刺的意味清晰可见。
他是文臣,可他对书画这种东西根本不感兴趣,甚至是厌恶。
周乐音倘若有心,稍微去打听打听,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方才竟然差点沉浸在那样虚假的情谊中,真是可笑。
也不知道他身上到底有什么让周乐音想要的东西,让她宁愿忍着害怕也要来讨好他。
周乐音脸上笑容一僵,拉扯着槐米的衣袖,慌乱接过药丸,顾不上喝水,一口将止疼药咽下去。
缓了缓,望着顾止离去的方向,周乐音脸上的不解更甚。
难不成顾止不是她的人型止疼药,反倒是促使她疼痛的根源?
不然为何一见到顾止,她的心疾就会发作。可方才触碰到顾止时,她的确就不疼了。
周乐音想不透,双手不由自主地缩紧,再垂眸一看。
糟了。
那副从定国公书房内偷出来的画卷被她蹂.躏的不成样了!
周乐音心惊胆颤,偷偷从后门溜回府,正要将画卷放下,就感受到身后一道阴森森的视线。
定国公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抽出周乐音刚塞进去的画卷,轻柔地抚摸着,满眼心疼。
“您别气,没坏没坏。”周乐音心虚地安抚。
定国公扭头,满腔的怒火在见到周乐音心虚的模样之后消失殆尽。
他放下手中的画卷,无奈地叹口气,“我没气。”
“你拿这画卷作甚去了?怎么折腾成这样回来?”定国公问。
周乐音当然不会实话实说,她凑了上去,环住定国公的一只手臂,晃了晃,“我就拿出来给人瞧瞧,不小心就成这样了。”
周乐音知道自己理亏,不等定国公再说话,她就转移了话题。
所幸定国公也没揭穿她,顺着这个话题聊了下去。
“你外祖母想你了,找个时间去看看外祖母。”定国公说道。
“好。”
定国公的爵位是靠在外征战得来的,周乐音小时候时,定国公总是在外,定国公夫人偶尔会带着她去外祖母家。
周乐音和外祖母关系亲近,也有许久没见了,周乐音还真有些想外祖母了,况且大表哥还答应要给她做一个小玩意的。
周乐音应得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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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不说?”顾止漫不经心地问,指腹摩挲着手腕,细长的丹凤眼上挑。
“属下无能。”胡生低垂头。
“那便杀了。”顾止嗓音冰冷。
“这……他说了些……关于大人您的话。”胡生一闭眼,泼水一般将话一下全倒了出来。
顾止蹙眉,“什么话?”
“是关于您与定国公府小姐……”感受到空气中刺骨的冷意,胡生头垂得更低。
顾止“啪”的一下拍在桌上,猛然起身,大步流星往地牢去。
铁门发出沉闷的声响,沉重的锁链拖拽着地面,声音尖锐又刺耳。
地牢处在地下,终日不见太阳,一排排煤油灯挂在壁上,泛黄的火苗在门打开那刻被风吹动,忽明忽暗,像一只只随时就要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越发阴森。
有人搬了椅子过来,顾止坐在椅子上,长腿交叠,听着耳旁痛苦的嚎叫,气定神闲地抿了口茶,眸色深邃,像在酝酿着一场风暴。
眼前的人被捆在十字架上,脑袋无力地垂下,血痂与破旧不堪的衣裳粘在一起,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
与披着墨色大氅的顾止仿佛是两个极端。
“自作聪明。”殷红的唇微微翕动,像咬人的恶犬。
“坊间传言本官食人肉,不如让你也尝尝?”他也不问别的,一开口就是说些骇人的话,可偏偏面色淡淡,仿佛他真的吃人肉一般。
顾止挥手,身后的人立马上前,手上拿着一把弧形的刀,刀刃锋利,在这暗沉的地牢里闪过一道寒芒。
手起刀落,男人瞳仁骤缩,闷哼一声。
下一刻便有人将地上的肉捡起来,强硬地掰开男人的嘴,塞了进去。
男人被掐着下巴,咀嚼都不曾有,肉就被迫塞进他的喉咙里。
他眼里惊恐万分,只觉恶心,不断发出作呕的声音,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咳到最后竟吐出来一口血水。
顾止静静瞧着这一幕,良久才问:“你知晓些什么?”
疼痛让男人清醒了不少,他的头脑飞速运转,突然想到了什么,眼底一片了然,“你该死,你喜欢的人……也该死,你活该做一个孤家寡人!”
他没了舌头,说话速度极慢,又含糊不清,可顾止就是将整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顾止神色凶戾,反倒勾起一抹笑,“你想死?本官偏不要你死。”
隔着银色的面具也能看见他唇角的笑,像一朵开在血海中艳丽又危险的花,血色淹没不了它的艳丽,只能增添它的危险。
不管男人是故意激怒他,还是误打误撞戳中了他的心事,这个人都不能这么轻易地被放过。
顾止面上不在乎,轻嗤一声,可藏在暗处的指尖狠狠掐着掌心,印上一个又一个泛红的月牙。
他突然意识到,或许是因为自己。
是他树敌太多,他对周乐音的心思被人发现,为了报复他,这些人才会把主意打到周乐音身上。
他给人带去的都是无尽的灾难。
红梅树下血流不止的周乐音,以及躲在树后惶恐不安的周乐音,一齐涌现在顾止的脑中,他眸色晦涩不明,喉结上下滚动。
再抬眸时,眸底阴冷却又透着几缕坚决。
只是心脏却像被人紧紧攥住,周遭的空气越发稀薄,让他喘不上气来。
他会离周乐音远远的。
思及此,顾止往后退一步,声线在阴暗的地牢里显得越发诡异,“本官听说,灾荒年间还有人吃人的事件?”
他说完后,对着身后的下属又说了一句,“不准给他送吃的,再找个大夫看着他,别让他死。”
丢下这句话,一甩袍子,大步离开地牢。
男人存了死志,或许是一开始就没想活着回去,这才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顾止的底线。
得罪了顾止,死是最轻松的下场,可顾止又怎么会轻易放男人死去。他有一千种一万种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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