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寒衣节,日子便愈发短了,再有京郊庄上烧起麦秸秆,连着十来日的天都是灰蒙蒙的。难得前一夜落了场寂寂无声的雪,恍若扯开了偌大的白布,洗裹走了尘霾,一早再推开门时,满眼便亮堂堂的,甚至有几分刺眼。
天气晴好与否,肃青坊总是最热闹的地界。鼎清茶楼的掌柜朱时茗开门迎宾,不多会儿便坐了不少茶客。临近年节,少不了聚在一起的走动,但他这茶馆一连多日都生意奇好,来往宾客中能瞧出有不少达官显贵,低声暗谈的些许词句漏了出来,叫人听着心惊。
迎来送往的生意他已做了多年,深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秘诀。何况这当口,朱时茗还得分出神来,张罗另一件顶重要的事。
鼎清茶楼门前落了顶小轿。轿帘掀起,一身妃色羽蓬的身影扶着侍女的手,勉强撑着步子走下来。麂皮靴踩上门前的雪,略一打滑,朱时茗眼疾手快地伸手去搀,“门前上冻了,青云小姐当心。”
洛青云被他一路引着穿过厅堂,听他絮絮念叨着:“按说顶层那两间静室最合适,但青云小姐这几日腿脚不便,就别爬楼了。唉,眼见着就是您的大日子,怎么偏偏伤着膝了呢。”
账台后的堂室清静雅致,里间的红泥小炉上咕嘟咕嘟烧着沸水。朱时茗取下茶壶,往紫砂壶中注水,温盏洗茶,整间屋内霎时温若春煦,茶香四溢。直到第三泡,他才拿茶巾捧了一盏奉予对面的女子,“青云小姐略尝尝。我听薛庆说,您还在喝着药调理,莫要因贪杯坏了药性。毕竟离喜事也不剩几日了……”
洛青云赶忙接过来,匆匆饮下半盏,便啧啧称道,打断了朱掌柜反复提及的“大日子”。自打她被赐婚的消息传开来,见到她的人无一不把这事挂在嘴边,她听得耳朵都要起茧。
那日她刚听见传旨的宫人进门,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被盛昭朔硬生生扯到碧岚轩中庭。等她恍过神,已经是捏着调子的“钦此”,盛昭朔压着声在她身边,不容置疑地简短道:“叩头,谢恩。”
洛青云自以为是个韧劲刚强的人,纵然刚刚经历了洛府的分崩离析,也能受得住。可那一刻,她却像是被抽走了魂,愣怔跪在青渺渺的冰天雪地里,她身边的年轻郎君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并肩一同跪着,谁也没说句要起来的话。
后来还是香桃回来,才将她从庭中扶到屋内,彼时她肩头已落了薄薄的一层雪。
洛青云还记得他在门外,僵直的脊背缓缓起身,冷漉漉的眸子遥遥望进来,对她涩声抛下一句:
“好生预备着。”
于是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身边的人便紧锣密鼓地预备着了。天子赐婚盛王府,娶亲之人是出了名不近女色的盛昭朔,这消息没多久就传遍京城。旁人或许都在猜测这盛小王爷如何应对,但高煦、薛庆一干人却为圣旨里的另个人喜不自胜:我们家小姐终于得偿所愿、姻缘圆满了!
高煦不多会儿也进了鼎清茶楼,八尺多高的汉子,冬日里走得急了些,浑身就呼哧呼哧地冒白汽。他席地坐下,牛饮了三盏茶才开口,一连串似的:
“嫁妆都备得差不多了。首饰、衣料、仆从自不必说,房屋、庄子皆是顶格的,这只是明面。另外,京城的门面铺子统笼了一半下来,又经了几道商号当铺,也都以商票陪给青云小姐。”
“青云小姐前儿吩咐过,不愿从洛府出嫁,薛庆便让薛延年寻觅了一处还算阔气的宅子,门脸不大,但胜在地段好,是正经宫城里的老宅。我已叫人去修葺装潢了,青云小姐从那里出嫁,直直穿过宫城便到盛王府,竟比从洛府还有头有脸些。”
洛青云听得不时点头,似是出于礼貌一般微微勾着唇。可略一细瞧便能发觉她眼神都散了,眸底时不时略过一丝迷惘。她当真是有些恍惚了,高煦他们忙前忙后地张罗,瞧他们干劲十足的样子,她也跟着欢欣鼓舞,以至于常常忘了这一出的主角是她自己。
她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原先该体面谢幕,却叫所有人都当了真。如今圣旨已下,彻底堵死了她的澄清和悔悟。自食其果是什么滋味,洛青云终究是尝到了,且一日胜似一日的深刻。
朱时茗又沏了一壶茶,提醒高煦:“盛王府送来的聘礼单可带来了?也请青云小姐过目。”
聘礼?洛青云懵懵眨了眨眼,见高煦从怀里掏出一沓纸抖开,小心铺在她面前,“盛小王爷差身边人送来的,那人倒是个实心肠,还特意问了句青云小姐身子如何。”
大约是莫祺了,洛青云想,一听见盛昭朔这个人,她胸腔便涌上一阵瑟瑟,像是柔弱之人一出门便撞上阵北风。
这桩不知所起的婚事,她还不算最惨的,盛昭朔才是实打实折进去的一个。想到他和自己一样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洛青云便愧疚不堪,而嫁入王府后不得不与他朝夕相对,更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高煦见她默然不语,误以为她是因礼单而愣住,好心劝道:“盛王府不是寻常人家,盛小王爷又是要承袭王位的,他的婚事自然备受看重,青云小姐也不必不安。”
洛青云回过神,一听这话,心头更是紧了紧。她连忙拿起单子细看,不多时便瞠目凝眉,丝帛、银钱是寻常之数的双倍不止,另还有金玉摆件、青花瓷器,其中有几件,还是市面上早已见不着的前朝遗藏。
洛青云苦笑:“这数目,三个洛家都陪不起。”
高煦与朱时茗对视了一眼,心中复杂,似乎既是在为秦夫人当年不值,又是在心疼洛青云这些年来的苦楚。高煦老气横秋地递去一个抚慰的神色,“左右我们也备了不输他家的妆奁,您只管底气十足地嫁过去便好。”
洛青云点点头。她倒不是在妄自菲薄,只是觉得因着自己的胡闹,盛昭朔亏得太多。
高煦与朱时茗你一言我一语,又细细过起了新居如何装饰,仪仗如何置备,车马人如何排布。洛青云维持着淡静配合的苦笑,本以为要听他们辩论一晌,不想忽有小厮来传:
“百济堂的薛老掌柜差人来报,说盛王妃下了帖,午后要请青云小姐去府内小坐呢。”
屋里的人闻言都吃了一惊,洛青云攥紧了茶盏,唇弧抿成一条视死如归的直线。她正要起身,只听朱时茗拍着掌,语气轻快:“青云小姐头一回登门,总需要盛装打扮一番,方不在盛王府内失了威风。”
洛青云脸上微微一僵。她可不是头一回登门,之前去过好几回。
她正要摆手拒绝,高煦便已经顺理成章将话头接过来:“这个不难,先去天丝阁挑一身好的,我再请个妆娘来帮衬几手。咱们家小姐容色原就不凡,锦上添花而已。”
三言两语间,她便被安排得妥当。直到在盛王府正门前下轿,洛青云都觉得有些哭笑不得:明明是她要蹚这趟浑水,高煦他们怎么一个个比自己还兴奋?方才试妆时,他还找了个教引嬷嬷在旁叮嘱自己如何答话不失礼节,仿佛她不是来拜访,而是要上科举考场。
洛青云膝伤未愈,走得极慢,好在引路的姑姑耐性十足,半句都没催她。不知走了多久,她迈过一道门槛,进了间温香暖玉的宽敞厅堂,洛青云略一抬眼,见主座上有一位雍容和蔼的妇人,一瞧便是个事事顺遂的富贵模样,正望着她笑。
洛青云心中有了数,撩开棉裙就要行跪拜之礼,被主座上的人及时叫住,身旁的姑姑也有力地搀了她一把。
“朔儿交代,你前一阵伤着膝,这几日在静养身子。咱们王府并不讲究这些虚礼,快快免了,坐到我身边来。”
盛王妃喜气洋洋,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串,总算是在洛青云坐过来时停了。上了年纪的人,看这些鲜活生动的年轻面孔,只觉个个都是好的,而面前这个却胜过她以往千辛万苦搜罗来的任意一个。
她执着小姑娘的手细细端详,只觉越看越喜欢。玉兰似的面盘上乌眸沉沉,柳叶娥眉,睫羽翩跹,鼻梁小巧挺拔,嫣色的唇瓣微微扬着一道弧度。还没等盛王妃亲自开口,下面列坐的女眷便有人说了:
“何等标致的人儿,咱们家老七福气不浅呐!”
盛王妃不住点头,显然颇为认同,又更兼大体地补了一句:“还得是圣上慧眼,替朔儿寻来这样一个天仙似的娘子,我瞧两人可般配着呢。”
底下又有人接道:“可不是吗,多少年都没有御赐的姻缘了,咱们家老七和洛娘子真真是托了鸿福,上一回圣上赐婚,还得是安乐公主——”
这话说一半就断了。盛王妃的慈眉善目也跟着沉了下来,警醒似的瞥了眼说错话的人,清了清嗓,“也都是过去了的人物,莫要再提了。”
随即她又抚着洛青云细腻的腕子,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青云,朔儿是个没情趣的,但盛王府女眷多,你来了以后必不会孤单。不过三五日的功夫,咱们便是真正的一家人,今日请你来,也是叫大家提前认一认,往后更和睦了。”
洛青云跟着盛王妃的指引,一一认下了盛家女眷,一句接一句地叫着“伯母”、“姨娘”、“姐姐”、“妹妹”,直到将满屋子人问候个遍才算罢休。哪知盛王妃满意点着头,继续道:“这才是一小半的人,其余的等你入了府,我再慢慢与你引见。”
洛青云的心脏顿时像坠进无底洞,面上却仍得体体面面地笑着说“等不及呢”之类的场面话。门外这时响起救命般的朗声:
“婶娘可消停消停罢,把人家洛娘子吓跑了,老七不得跟咱们急!”
洛青云:躺平任人摆布中
盛昭朔:生闷气生闷气生闷气(但这媳妇儿我娶定了谁都别想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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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 6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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