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殿坐落于金銮殿后,乃是皇帝批阅奏折、处理政务后休憩的场所。
此时殿内灯火通明,从外头望进去,像一盏黑夜里的大灯笼,通体金黄。殿内人影映在窗纱上,像灯笼里头人偶的皮影,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门吱呀一声开了,屐鞋踏出,紧接着展露了来人的身形。
是林公公。
林公公目光在地下扫视一圈,眼睛一瞪,眸中射出精光。
底下众人好奇的眼神立刻变得慌乱而躲闪。
“今日之事,若有一人走漏了半句风声——”林公公尖细的嗓音消散在黑夜里,“你们,都没好果子吃。”
底下人鸦雀无声,林公公挥挥衣袖,示意众人散去。
小太监小宫女们,就算再好奇,也只得遵从指令,退了下去。一时间,众人如鸟兽作散,金明殿前空空荡荡。
林公公将手叉起在身前,定定站住,如同一尊老佛,一动不动,守在金明殿正殿门口。
他面上神色不变,望着空地,内心却终于掀起惊涛骇浪。
不怪今天伺候的人心神不定,实在是今晚四皇子的举动太过僭越。林公公本以为皇帝会勃然大怒,谁知,圣上却吩咐将四皇子和何大小姐好生迎入殿内,并指示林公公阖上殿门,守卫殿前,谁都不准进来。
林公公的眼神落在殿前玉阶上两抹灰白的颜色。
那是何大小姐方才长跪不起的地方。
何大小姐身为将门遗孤,自有一股宁折不弯的傲气。从黄昏时人来人往,跪到了夜半灯影阑珊,皇帝只吩咐将大门紧闭,左不过是几个家丁的性命,此事干系甚小,容后再议。
有人问,那……就让何大小姐这么跪着?
圣上淡淡瞥了眼殿外,道:就让她这么跪着。
直到四皇子出现。
林公公的眼神又落到那一痕被拖长了的白印上。
四皇子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未换下的傧相服,似乎从喜宴上匆匆赶来。
他一来,先是和何大小姐耳语了几句,随后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殿前禁卫腰侧抽出一把弯刀来。
动作如闪电般,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四皇子手里便多了一把银亮的刀。
天上月牙儿冷冷,地上刀锋如霜。
是威胁,也是挑衅。
言下之意甚是明了:父皇,我能夺护卫的刀,卸了你的爪牙。长刀在前,你呢?
反正,在林公公看来,四皇子此举是大不逆。皇帝若真要治这儿子的罪,就凭他刚刚的举动,就能让刚刚开府的四皇子府烟消云散。
谁知,林公公猜错了。
裴彧此举,真的让皇帝开了尊口。圣上亲自下令,将两人迎了进去。林公公这么多年,第一次觉得,自己摸不准皇帝的心意了。
地上的白印,就是裴彧把刀往地上一划一扔,留下来的。
开阔的广场上,此时却走来一个人。
林公公眯起眼睛,只见这人头大身子小,身形像个女人,走起路来整个人似乎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再近了几步,他终于看清,这人大的,并非是头,而是头上的凤冠。
黑夜中辨不清面目,但林公公已经凭身上的服色认出了来人。
那是四皇子新娶的王妃,一个姓许的医女。
他对这新皇子妃印象不深,唯一的交集,便是皇帝在惩戒四皇子的时候,顺手教他去吓唬吓唬这个胆大包天的宫女。
谁能知道她现在成了主子。
林公公见到许银翘走进,站在台阶上,行了个礼:“咱家见过四皇子妃。”
许银翘站在玉阶下,仰着头,受了林公公这高高在上的一礼。
“四皇子妃,是来寻四皇子的么?”林公公发问。
无怪他这么问。本来应该是洞房的时间,四皇子却出现在另一个地方,作为正牌妻子,定是要外出一寻。只不过林公公也没想到,四皇子妃来得这么慢。
“我来找我夫君,他还有最后一礼没与我完成。”
许银翘在来的路上,已经在心里安排了千百遍如何措辞。此时林公公一问,她的话便如流水般淡然泻出。
她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幽怨也听不出埋怨。林公公表面神色不变,内心却心存纳罕。
“四皇子在殿内。”林公公道,末了,却又耐人寻味地加上一句,“与何大小姐一起。”
他继续觑这位新皇妃的脸色。
许银翘脸上却看不出表情变化,仍旧是那番淡然处之的模样:“那我便在殿前等一会。”
夏夜的风带着燥热,鼓动在空旷的大地上。
一时间,两厢无话。
许银翘站得稍远。她饿得狠了站不住,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挂在白芷身上。
夜色溶溶,所有感官都变得模糊了起来。许银翘不知道站了多久,终于见到金明殿的大门打开了一道缝隙。
室内如同白昼般的灯光射了出来,许银翘眯起眼睛望过去,眼角还是不免沁出了泪花。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前头那个很熟悉,是今日与她成亲的男人。他刚走出了两步,却又回头,向后伸出了手臂。后头纤细的女子身影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见到裴彧伸手,便也毫不避讳地搭上了他的小臂。
许银翘就站在底下。
她在想,他们什么时候发现她。
裴彧走得很慢,似乎在估计何芳莳的腿脚。许银翘很容易从何芳莳走路的姿势看出,她左腿有些跛,不易伸直。
这都是久跪之人会出现的症状。
还是何芳莳率先发现了站在石狮子旁的许银翘。她踮起脚,拍了拍裴彧的肩,指向隐没在夜色中的主仆二人。
许银翘甚至有些感激她。如果何芳莳没有指出自己,或许她就像婚前那晚一样,默默离开。除了白芷和林公公,谁都不会知道在何大小姐求情的这个晚上,四皇子妃也来过金明殿。
心头好像终于松了一口气一样,她仰起脸,对上裴彧的眼神。
夜色很黑,他身上的傧相服仿佛也变成了暗红色。许银翘忽然觉得自己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会惊讶么?还是厌烦?
许银翘在心头暗自想。
“王妃,”裴彧终于开口了,却不是许银翘想象的任何一种情绪,“来帮帮她。”
许银翘一颗心忽然间跌落谷底。
她心知自己从四皇子府走到金明殿,已经用了全身的力气。现在她整个人都要依靠一个小小的白芷,哪还能有力气去帮助何大小姐呢?
许银翘垂下了头,额前碎发截断了望向裴彧的视线:“白芷,你去扶着何小姐吧。”
“可是王妃你……”白芷脸上显现出担忧的神色。
“我不碍事。”许银翘不知道自己怀着怎样一种心情说出这种话。
她只是站着,木然地看着白芷依言向前奔去。许银翘的手扶上了石狮子的尖牙,汉白玉做的,很冰。她弓起背,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喘气。
裴彧看到来的是个年幼的小丫头,眉头皱了起来,望向石狮子后的人影。
可是,许银翘的身影好像被完全遮挡住了。
他眉头更深,但没有过去,而是和白芷一人一边,架起了何芳莳。
远处传来辚辚马车声,蹄声接近,原来是祝峤驾了马车过来。
祝峤把马车停在了三人跟前,气喘吁吁地翻身下辕,从怀中取出一块金牌交给裴彧:“四殿下,多亏了您的玉牌,北衙禁军才准许我将马车驾入。”
何芳莳抬起头来,虚弱地道谢:“多谢……四哥。”
裴彧双唇紧抿,好看的下巴绷得紧紧的,随意“嗯”了一声。在场的人,都能看出裴彧此时颇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往一旁石狮子处闪,却旋即收回。
何芳莳没有和裴彧客气,抬脚就晃晃悠悠要上马车。
白芷见状,就要蜷缩下身子,充当人凳,来替何大小姐践踏。
裴彧却摆手制止了她的举动,双手一拎,何芳莳整个人就轻飘飘地坐入了车内软垫。
“将她好生送回府中,再与我复命。”裴彧简要教导祝峤了几句,又将头探入车内,安慰道:“君无戏言,今日之事已经解决,你不必过于担忧。”
裴彧静立夜中,目送两人乘车离开。车轮辚辚滚地,似掀起一阵青烟,在月色下显得如梦似幻。
白芷在他身后怯怯开口:“四殿下,皇妃她……”
“不必说,我知道。”裴彧摆了摆手,止住了她的话头。他大踏步走向许银翘所在之处,内心终于泛起疑惑:她原睡了,现在怎么来了?
许银翘整个身子掩在暗处,费力探出头来,恰看见裴彧双手插入何芳莳胁下,不费吹灰之力将她抱进马车中。
从她的角度看,两人的脸颊都几乎要碰到一起,在月色下璧人成双,比相互穿着婚礼衣服的她和裴彧,更像一对爱侣。
许银翘的手不知何时缠上了凤冠落下的珠络。
圈圈圆圆,缠绵不断,恰似她百转千回的心事。
珠玉贴住她的手指,也缠成了一圈一圈的形状。忽然,许银翘听到了男人的脚步声。她很容易辨认出,裴彧向她走过来了。
心头一紧张,手指不受控制地,想要脱开繁复的珠络。许银翘只听得“哗啦”一声,凤冠上挂着的珍珠断线,倾倒下来。
与此同时,一双男人的皮靴站定在她的面前。
抬首是裴彧冰冷的眼神:“许银翘,你这是什么意思?”
最近有点虐,下周会甜回来的相信我(握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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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恶语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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