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以来，A市已经持续一周阴雨连绵。梧桐叶混杂着雨水的甜腥味儿，一层层堆叠在林荫道边。

时至傍晚，苏涵洛将招牌翻转到“打烊”那一面，点起咖啡香薰，开始慢悠悠打扫店里。

他在学校斜对面的小巷口开了这家宠物店，只在周末营业，消磨时间的同时还能赚些外快。

几十平的小屋，装饰淡雅质朴，透明橱窗被隔成十几个小空间，每一间都被细致打扫过，柔软被褥里蜷缩着猫咪、小狗和兔子，甚至有色泽艳丽的蜥蜴和蛇。

店门被推开的时候，风铃随风微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打烊了，请明天再来吧。”

苏涵洛头也不抬，将柜台上几本厚厚的书放到书架上。

“请问，您是苏先生吗？”

身后传来怯生生的女声。

苏涵洛手一顿。

回头看去，一个长相温婉的少女站在眼前，头发束在脑后绾成发髻。

*

林越拿着地址摸索到这里时，抬头便看见“净灵宠物店”的招牌，忍不住再三确认。

是这里没错。

尤其在这位貌似是店长的少年回头与她目光交接的一刹，疑云更甚——些许蓬松的墨发，皮肤冷白，眉眼却是罕见的深邃漂亮，面无表情时像白瓷雕刻的艺术品。

林越愣怔一瞬，竟有些看呆了。

“您有什么事？”苏涵洛皱眉看着她。

“啊，我，我是来寻求您的帮助的。”林越反应过来，“最近我家里出了些无法解释的事，找了许多人都无法解决。后来有人告诉我，只有你可以帮我。”

苏涵洛若有所思地点头，拿起柜台上的小方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灰尘：“说说看，什么无法解释的事？”

林越沉默一会儿，像是在做心理建设，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我家的房子……有问题。”

“自从我家搬来A市，家里总会出现一些灵异的事情。”林越说到一半慌忙补充，“您不要觉得我在说疯话，我的精神是正常的。”

“小姐，千万别把我和那些老古板们混为一谈。”苏涵洛抬起眼眸，眼尾弯成漂亮的弧度，“您只需要把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如实告诉我。”

林越听罢，心里顿时松落下来。不过只言片语之间，她便能感受到这个英俊少年超乎常人的冷静和从容，让人莫名安心。

“起初是在半夜，墙壁上的挂钟和壁画会莫名掉落下来，衣柜里也会传来微弱的哭声。”林越回忆道，“后来连白天也出现了异常，我的小狗皮皮，总会莫名其妙冲着楼梯间叫唤，吓得我都不敢去看。”

“有没有看到什么具体的东西？”苏涵洛在笔记本上记录着，“比如影子？血迹？”

“有的。”林越声音有些发颤，能看得出她已经在极力掩盖恐惧，“我总能看见窗帘后面站着一个女人。”

“具体些。”

“红色衣服，一直拖到脚踝，而且……没有头。”

几番盘问下来，苏涵洛心里已有定数。他合上本子，冲林越礼貌地笑了笑：“大致情况我已经了解，明天可能要亲自登门拜访一下，您先留个联系方式吧。”

“苏先生，您能否今晚就去看看？”林越踌躇一会，忍不住道，“这些灵异现象对我造成了极大的困扰，我整宿都无法入眠，一直处在担惊受怕的状态里……”

“抱歉，小姐。”苏涵洛收好钢笔和小册，语气疏离，“干我们这行的都有自己的习惯和规矩，例如我只会接受客户提前一天的委托，而且周末晚是我的私人休息时间，如非必要是绝对不会加班的。”

“我明白，是我唐突了。”林越见他起身要走，焦急地从包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柜台上，神色诚恳，“苏先生，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在您正常收费标准下支付三倍费用，并额外给您补贴加班费，条件任意。”

苏涵洛刚迈出去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

“费用倒还是其次。”他弯唇一笑，“主要是小姐您花容月貌，在这么多天精神折磨下稍显颓靡，我看了也有些不忍。这样吧，您在沙发上稍等片刻，我准备一下就过来。”

林越没想到他态度转变这样快，有些惊喜地点点头。

*

苏涵洛走进卧室，换了身轻便的风衣。他走到书架边，指尖探入最高层两本书间，“咔哒”一声，整个书架一分为二朝两边移开，露出中间漆黑的甬道。

苏涵洛侧身进入，门在身后缓缓闭合。

暗处传来细细簌簌的声响，甬道顶上微弱的灯光倾泻下来，勉强照亮两边的牢笼。

正常人经过这里必能吓出病来，因为这些牢笼里禁锢着各种怪物，包括且不限于人头马身的半兽，长满细碎牙齿的食人花，浑身湿漉漉、拖着半米长舌头的水鬼，还有附着恶灵的玩偶。

怪物们蛰伏在黑暗里，用幽深的目光注视着少年略显单薄的身影。与凶残外表不符的是，身陷囹圄的它们并未表现出强烈的挣扎反抗，而是安静、小心地窥探着。

因为但凡有点眼力见的，都不想再尝一遍被这个表面上清俊无害的少年用缚灵索勒出脑浆的感觉了。

苏涵洛云淡风轻地瞥了眼甬道最末的空笼子。

嗯，刚好空出一个位置。

到达甬道尽头，他拿出衣领里的吊坠，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石头，轻念几句咒语后竟散发出璀璨剔透的光芒。

房门仿佛受到感应，徐徐打开了。

这间屋子远比外面的宠物店大许多，里面整齐摆放着苏涵洛出外务用的各种道具，有缚灵索，冥灯，恶灵指南针等等。

苏涵洛估摸着这次任务不会太难，草草收拾了几件，最后不忘带上他的鎏金月石匕首。

他站在镜子前检查了一遍，又看了看表，微叹口气。

曾发誓再加班就是狗的他，终于还是为五斗米折腰了。

作为血统高贵的灵术师家族后代，苏涵洛是为数不多继承了完整灵术能力并且天赋异禀的孩子，自然被家族给予厚望，他也不负期待成了南方地区最富盛名的灵术师。

但苏涵洛天性不喜被才华和名誉束缚，因此选择了归隐的生活方式。白天他是A市重高遵纪守法的高中生，晚上偶尔接几单消除恶灵的生意为民除害，其余时候打理店里、看看书，连朋友圈都是清一色普通人，没几个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当然，即使是天才灵术师也有愁生计的时候，比如宠物店和暗线生意收入不足以抵消闹市区门店租金时，他必须出差寻找一些珍贵的怪物。

没想到今天碰上出手阔绰的金主了，他必得好好表现，否则店里那些猫猫狗狗得跟着他受委屈了。

*

苏涵洛坐在林越的副驾，降下车窗，凝神远眺。

天色已经暗下来，街上升起雾气，将月亮氤氲成淡淡的光晕。

林越偏头看他俊逸绝伦的侧脸，心脏止不住怦怦狂跳，几乎要把女鬼的事忘在脑后了。

“小哥哥，你平时经常接手这些业务吗？”她小心翼翼道。

苏涵洛轻轻“啊”了一声，恍然回神：“不算经常吧，感兴趣的会接。”

“哦？”林越有些好奇，“你对哪些比较感兴趣呢？”

当然是钱多的。

“恶鬼大多是邪祟怨念积聚形成的，怨念越深越凶险。”苏涵洛轻瞥她一眼，“低阶恶灵对我来说跟过家家一样，只有那些真正棘手的才是我感兴趣的。”

“你的意思是，我家那个女鬼很棘手？”林越感觉头皮发麻。

“未必。”苏涵洛轻轻后仰，将脑袋靠在软垫上，“今晚我亲自会会她，就知道她怨念深不深了。”

“那我呢？需要我做什么？”林越紧张道。

“你......”苏涵洛刻意拖长音调，待对方露出严阵以待的严肃表情，才徐徐说完，“待在房间，不要出来。”

“啊，就这样吗。”林越似乎有些失望。

“大小姐，难不成你还要亲自上阵呀。”苏涵洛打了个哈欠，阖上眼皮，“这个工作可不好带游客的。”

林越乖乖点头，忽然绽开笑靥道：“小哥哥，你这么优秀，有对象吗？”

“有啊。”苏涵洛掀起眼皮，不冷不热地看她一眼，“我对象可是个高阶恶灵呢。”

“哈？”林越大脑空了一下。

“干这行久了，口味也会变重。”苏涵洛一本正经道，“比如我现在，就喜欢那种血盆大口、满脸眼珠的，这不前段时间出任务刚好遇到一个，就谈了，还给我介绍了不少生意呢。”

“......”林越嘴角抽搐，后面搭讪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半小时后，车行至南郊的别墅区。

小区毗邻城市公园，环境清静优美。林越家在北角的独栋，看上去比其他房屋老旧一些。

“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房子，小时候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林越掏出钥匙，钥匙柄刻着密集的图纹，“这里承载了我的童年回忆，所以舍不得卖掉。”

苏涵洛拔下前院里的一根狗尾巴草，放到唇间，却没有尝到熟悉的、邪祟的味道。

“小时候这间屋子没有闹鬼吗？”

林越摇摇头。

他们走进屋内，正厅的壁炉上有一座巨大的基督像，四周墙壁挂满了风格复古的油画。昏黄的壁灯勉强照亮纵横交错的过道，颇有中世纪贵族宅邸的感觉。

“我父亲信奉基督教，年轻时做过牧师。”林越解释说。

这栋别墅很大，房间很多但大部分是闲置的。苏涵洛拿着罗盘四处转了一圈，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他回客厅，双手枕头在天鹅绒沙发上悠闲躺下：“今晚我在这里守夜，你回房休息，听到任何响动都不要出来。”

林越拿着灯盏，晃动的火光映出她担忧的容颜：“嗯。”

*

午夜钟声穿透夜空，回荡在空旷的宅邸内。

苏涵洛手握冥灯，低声念出咒语。幽绿的灯光倏忽亮起，在漆黑的主厅内展开一片狭小明亮的空间。

接下来就是等了。

为了不惊扰恶灵，苏涵洛把壁炉熄灭，入夜后渐觉空气里掺着干涩的冷意。他扯过沙发上的软褥披在身上，凝视着落地窗外高悬的月亮。

不知看了多久，一阵困倦袭来，苏涵洛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意识慢慢变得模糊。

忽然，他被一阵风铃声惊醒了。

声音很轻微，却在寂静中格外突兀。苏涵洛循声看去，发现正厅大门不知何时打开了一道缝隙，廊檐下的风铃传来细簌的碰撞声。

细心听去，除了风铃声，还有木头和绳索摩擦的声音。透过落地窗可以看到庭院里有一座木制秋千，在没有人影的情况下兀自摇动起来。

落地窗旁边还有一扇面窗，风吹拂起柔纱般的窗帘，将月光切割成错落有致的阴影。

苏涵洛盯着窗帘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精致的八音盒。翻开盖子，盒子里面站着旋转跳舞的少女木偶，盖子内部则是一面略有磨损的镜子。

苏涵洛将镜面对准那片窗帘，转动盒子侧边的手柄。

一圈，两圈......

随着叮叮当当的乐声，木偶在舞池里轻盈跃动，镜面倒映出凄冷的面窗。直至转到第四圈时，在漂浮的纱帘下，一抹猩红的身影忽然清晰起来。

苏涵洛停下动作，盯着镜面里的身影看。

长至脚踝的红衣，飘在半空的袖管，以及......脖颈之上没有头颅。

他微微偏头，视线落在面窗处，却什么也没看见。

再回头时，木偶已经停止转动，苏涵洛透过镜面，无比清晰地看到那道红衣身影出现在他身后不到半米处，缓缓伸出枯槁的黑色指甲。

苏涵洛微惊，同时动作迅疾地抽出腰间的匕首，转身朝女鬼刺去！

刀刃精准割过女鬼苍白的五指，冒出汩汩黑色浓烟。女鬼发出凄厉的嚎叫，朝后退缩半寸，又重新扑上来。

苏涵洛侧身躲闪，不料女鬼反应极快，另一只手凌空突袭而来，在他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

苏涵洛微微蹙眉，向后仰身躲过又一次致命攻击，顺势将夹在指间的困厄符咒贴在女鬼的红袖上。

女鬼趔趄一下，身体被咒语牢牢定住，暴怒地凌空乱抓起来。

苏涵洛在安全距离外落地，迅速甩出缚灵索，散发着幽幽绿光的绳索仿佛有生命般沿着女鬼的脚踝处攀附而上，一直缠绕到脖颈处并死死勒紧。

他抬手一拉，女鬼发出凄厉的怪叫后轰然倒下，悬浮在半空的巨大躯体在落于地面的瞬间变成了一簇黑色灰烬。

苏涵洛迅速收起缚灵索，装进腰间不起眼的灰色袋中。

脖子后知后觉传来刺痛，他伸手一抹，居然流了不少血。

收伏一个低阶无头鬼都能挂彩，传出去得被同行笑话半年吧，苏涵洛自嘲地想。

“林小姐，事情已经解决了。”

他扯起嗓子喊了一声，楼梯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越慌慌张张跑下楼，手里还拿着用于自卫的水果刀：“小哥哥你还好吧？女鬼已经抓到了吗？这也太快了吧！”

“嗯，抓到了。”苏涵洛摇了摇腰间的布袋。

“你受伤了？！”见到苏涵洛脖子上的伤和尚未干涸的血痕，林越忽然瞪大眼睛。

“小伤。”苏涵洛动作利落地收拾好东西，将一个细小的水瓶放在桌上，“今后每天在房子里撒些净灵水，持续一周就能恢复正常生活了。”

“哦……好。”林越松弛下来，面露感激的神色，“谢谢你，大师！”

“不客气。”苏涵洛将匕首放在腰间，披上风衣，“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先下班了。”

“啊，您要不要留下来休息？现在已经很晚了。”林越道，“或者我亲自开车送您回店里？”

“不用。”少年摆摆手，走到门外时回眸，唇角扬起微妙的弧度，“记得早点给我打钱。”

这才是重点。

“啊？哦......好。”林越懵了一秒，对方已经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