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的梦境里,兰秋年恍若走索,一步一步踏在锐如尖刀的山脊之上,罡风像锋刃割来,稍有不慎就会摔成肉泥。大雨倾盆,批面打头地倒灌而下,将他一身都淋到湿透。
他手里空空,不知道怎么走过大夜弥天中的无尽长路。
阒寂的黑暗中,几道称得上嘈杂的人语声窸窸窣窣地传来,令兰秋年不由得四下环看。
他一低头,人就醒过来了。
“我怎么知道他能莽成这样,一个译使还真打上火轮了?”
“他今天差一点就受伤了,哪怕我晚去一秒他都会被火轮砸到,的确我们说过要把他弄走,但这种方式太冒进,我不认可。”
“老子就认可了?今天这档子事儿是我办的不对,我也认,等他醒了我想法子补偿他。但问题在于等到了009那咱们自己都自顾不暇,哪来的功夫顾着他?”
“贺春...”
“你别叫我原名,老子看不上你这种口口声声为大局考虑的人。”
好吵...
兰秋年鸦羽一样堆叠的眼睫在微颤,艰难地撑开眼皮,眼珠疲惫地转了转。
“他心跳声变了!”
正背对着他斜歪站着的贺句芒突然嘟囔了声,快速转过头看向他,语气迅疾地说。
贺句芒太高,将他病床上的阳光遮得一干二净,兰秋年只能看见对方隐没在阴影里的凌锐五官。
“兰秋年。”贺句芒第一次完整地念出他的姓名,嘴里咂摸一通再道出来,觉着是个平仄合韵的好名字。
“你怎么搞的?”方才气焰熏天的人对上兰秋年的眼睛,语气稍微一缓,但显然没缓太多,“之前没人教过你控制精神力?”
顿了顿,他又说:“昨天我不应当激你。”
“跟你没关系,别烦我了。”兰秋年刚醒过来就被这几个人吵得头都涨了一圈,面对贺大少迂回的歉意也没给什么好脸色。
是,贺句芒是贺家的大少爷,自小就万众瞩目未来又要引领一段风云的S级斥候,能说出句似是而非的道歉已经很不容易了。但兰秋年就是想,为什么他要接受所有人施加给他的所有东西?无论恶意、善意、歉意,都只是对方自顾自的自我感动。
问过他需要与否了吗?
贺句芒被拂了面子,先是难以置信地扬起眉,指着卧在床上的兰秋年,舌尖顶着牙膛冷笑出一口气,又凉凉笑着说:“行,你很可以。确实跟我没关系,以后也不会有关系。”
谁见了他不想伏低做小地巴结?贺句芒从没遇着过这种给了台阶下对方还一根筋地站着不动的情况。
他一字一句重得像口中嚼铁,随即衣摆一甩,大步离开病房。
在最远处站着、闭口无话的聂舍抬起头看向贺句芒猖狂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不赞同。他深深看了兰秋年一眼,说:“作为S01寝的宿长而没有及时关注宿舍成员的情况,是我的疏忽,我会自行去塔委会领处分。”
兰秋年不怎么讨厌他,或者说与贺句芒相比,其他所有人都被衬得可亲了许多。
但不妨碍兰秋年觉得他确实应该挨罚。
“嗯。”兰秋年对聂舍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表示。在纯白被子里埋了一半的下颔更显得稚弱,病中美人身上总有种慑人的残缺美感。
“...”聂舍本身也是寡讷的人,不擅和人攀谈,阐述完了自己的补偿措施就没什么再待下去的理由,也示意了一下,便往门口走。
兰秋年双手平放在小腹上,像古时妃子一样躺得很端庄,却总有道不加掩饰的视线令他的神经警觉。
狄敬章已经站在他的床头看着他好久了。
他敛着眉眼,刚想抬头问狄敬章要做什么,走到门口的聂舍却忽地大转身,漆明的眼落向他,又快速说:“休息好了通知我。”
兰秋年被他突然的发难吓得头发一抖,刚要说什么,那人却已疾步离开了,这回是真的离开。
感觉这些人都神戳戳的。
兰秋年无从置喙地收回眼神,察觉到身边的人身体动了动,似要开口说些什么。他有所感触一般转动眼球,看向狄敬章。
“你的分数是六。”狄敬章给出客观的、不带情感色彩的评价,向来温冷的眼里浮起一丝疑虑:“是用精神触须做到的,对吗?”
兰秋年记得最后关头是这人救了自己,他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决定暂时给狄敬章一些笑脸,况且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于是说:“我尝试那样做,但没想过对我自己的负荷有这样大。”
狄敬章沉吟片刻,还有话想说,最终却被蓄在他的喉口抑而不发。末了他只点一下头,说:“你是译使,不必强求自己和斥候做相同的训练,昨天贺句芒对你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见兰秋年情致不高地转过头不听他讲话,话头便只能就此截住。他将一旁桌子上放着的茶色玻璃盒塞到兰秋年手里,叮嘱道:“我还有体能训练,你休息好了就回寝室,你的虹膜我录到识别系统里了。”
兰秋年捧着温热的小盒子点头:“谢谢你,我知道了。”
狄敬章的脸上露出“又说多了”的微妙的懊丧,他板紧脸色,从门口走出去。
兰秋年懒得想对方的未尽之语,鼻尖耸动,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肉香。他舔了一下唇角,掀开盒盖,满盛着的奶油蘑菇蛤蜊汤就映进他的眼帘,盖子内部还别了一把小勺子。
狄敬章是半个好人。兰秋年一勺一勺地将浓汤往嘴里舀,这样想着。状若杏子的眼睛都微微眯起来,柔白的面颊也因热度摄取而泛起浅红。
他第一次喝有肉的汤呢。甜得他牙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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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张枢监没对他进行任何额外要求,兰秋年就在床上又磨磨蹭蹭好久。他脑子里记着聂舍前番“休息好了告诉我”的话,但对这种麻烦事非常抵触,不免有些逃避之心。
大胆面对,激流勇进。兰秋年微攥了一下拳,眼里投出很容易被和困意搞混的、显得平淡如纸的斗志。他一骨碌从床上坐起,将自己因躺卧而略生皱褶的衣服细致地打理了一番,决定先回寝室吃一包学弟送的糖渍脆笋,随后就给聂舍发消息。
但很快他就后悔自己馋虫爬心而做出的决定了,糖渍脆笋在他最雀跃的时候害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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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秋年。”
贺句芒抱着手拦在寝室门前,比兰秋年长出一头的身高有些震人,两人离得太近,兰秋年能闻到若有若无的高档烟草味。
“你想做什么?”兰秋年觉得仰头看人会使自己很占下风,就后退了一步,学着贺句芒的姿势和他对峙。
贺句芒抵着牙关笑,一手捋在自己发间,暗赤色的头发穿插在骨节微隆的五指中,像蜿蜒着一条暗火。他被眼前人的动作搞得啼笑皆非,是觉得动作很隐蔽他发现不了?
像个怕被鹰抓了就使劲往草里藏的羊羔。
兰秋年被他笑得心里发瘆,不明白他又发什么疯。
“我很不明白,你一个从禁塔里出来的,到底是走了哪条关系才进了S01寝?”
慢悠悠的一句话,十足的居高临下。
兰秋年脑子一嗡。
随着那两个字的出现,血液仿佛瞬间被冻结,天荒地老春水枯煎,顷刻的幸福逝若烟云。他惨然发觉他所珍视的一切都比琉璃还要脆弱、比梦境还要虚无,比希形之世的黎明还要单薄。
“...滚。”兰秋年紧紧咬着牙关,抬起头时目如金铁四碎,宛如恒星濒死时发出的强光。
愤怒与悲伤在他心中拔起摇天光焰,包裹住了长大不久的他,将他用心披好的装束烧得一干二净。他又急速缩小,蜷居回从前那个赤身**、任人宰割的孩子。
为什么要调查他?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要伤害他?他做了什么吗?
我做了什么吗?
贺句芒本以为兰秋年就是想蹭上这份驻守009灯塔的功勋,将来好换算成钱或名,但眼见这人脸色决然,连细薄的眼睑染上红、像要蔓延出一片血肉河床,不论兰秋年到底什么意图,他心底都滋生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本来的从容不迫也消去了些,连带着接下来说的话都比预想好的温和:
“才从禁塔里出来几天...”
兰秋年的视线晃动。
他眼里的贺句芒神情倨傲、面带鄙薄,看他如同看颗微末的草芥或匍匐的虫子。
这种眼神兰秋年见过无数次,在禁塔的往日,血泪相缠的往日,无数人走到他面前对他投以各样目光,色情、狎狔、耻笑、不怀好意,无论如何,最深的内核始终是这么一种轻飘飘的不在乎。
他喉咙发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下一刻,虫子挥动触须,抽得神气的老虎偏过头去。
贺句芒骄慢的神情凝在脸上。
“操!”他暴吼了声,双目瞬间猩红如染血,刚才那点若有若无的怜悯被抽得没了影儿。他一手提起兰秋年的衣领拉近自己,面部冷硬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咬牙切齿:“你大爷...”
“闭嘴。”兰秋年知道自己可能要挨揍,但他压根没在乎,金辉烁烁的触须在身后交错盘踞、蓄势待发、时刻准备着再给贺句芒来上一鞭。他眼神凉绝,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你拿不光彩的历史取乐,你的人品奇差无比,你挨耳光不活该吗?”
“我取什么乐?”贺句芒气笑了,他揪着兰秋年的衣领几乎快把对方整个人提起来,表情森寒可怖得吓人,像只即将择人而噬的狂兽:“老子活到现在二十来年,你是第二个敢跟我动手的...还他.妈动的是脸,你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啊?”
兰秋年心道挨揍就挨揍,你没挨过揍我挨的可不少,不差今天你这一回,但贺大少的脸今天不扇哪还有机会了?他强作镇定道:“死字怎么写你要问我?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天灵盖啊。”
本想再一触须抽上去,然而颈上传来的勒力太大,令他呼吸之间火辣辣地痛。兰秋年难以自控地弓起腰,不住咳嗽,殷红的眼尾涌出点点泪迹,瞳孔微抖、像升起一抹水洗过的太阳。
一秒后他被放了下来。
贺句芒揉了揉脸皮,凶残的光从眼里消匿,他冷静下来,驱走那些噬人的杀念。
猛兽锁定猎物时洞穿的目光钉在兰秋年身上。
贺句芒缓慢地笑了一下,却终究没发凶,话音难测道,“如果你是个四级斥候,现在已经跪在地上求我宰你的时候痛快点了。”
重音落在“四级”上。
贺句芒自己本身是五级、且临近六级,这些年来虽嚣张跋扈、横行霸道,然而教训人一直都有自己的那套逻辑:低一个等级以上的绝对不打,他最耻于搞恃强凌弱那套。虽隐隐猜测兰秋年也在4级之上,但那毕竟不是确定过了的事,况且...这人跟新柳似的一碰就折,他下手又跟烈火烹油无异,伤及性命就不好了。
兰秋年却没领情,更没被吓唬着。
他顺了顺气,直起身,满脸厌烦道:“那我谢谢你的高抬贵手,以后也请别烦我。”
这一闹他完全没了吃零食的兴致,给聂舍发了消息就走,没理会贺句芒透出烦躁的眼光。
贺句芒没有拦住他。
禁塔是收容不稳定斥候和译使的地方。
兰秋年再也不愿回想悲哀的过往,那些尘封的记忆、和褪色的旧日光景,和他多泪的童年一起掩埋。
天龙人还会再傲个一段时间,我想想要不要把他的戏份降低,换几个宠着小秋的多多出场!
以及请放心一直到文末小秋都不会给他太多好脸,他再舔也不好使。
还有就是这章写得也太差了…好多比喻都词不达意,无法自洽的情节只能靠生搬硬套,摆脱不了小学作文即视感…和你们的眼睛说抱歉>_<
这个月的阅读指标还差好多,我要努力精进了!
亲友说贺句芒看起来像个智力不高的傻子,我如遭重击,顿感天都塌了,因为其实我想写出来疯批恶狗墙纸爱的感觉,结果回头一看发现还真是傻气四溢,心思深沉反复无常的疯子被我写成行为呆傻的神经病人了。
所以我又改了一下,现在这版的贺春大概更可恨了一点,但他终于不像呆小症了[裂开]希望宝宝你们理解,我不是想给他加画面,只是实在不能面对小秋的相方里有傻子这个情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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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不堪回首的禁塔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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