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琪留下了那枚符纸。

最开始他是想扔掉的，但想起长发男人说的那句“收好，别再掉了”，他就每每犹豫，脑海里也一直闪过后视镜里男人站在伞下看着他离开的画面。

最主要的是，长发男人虽然没有影子，疑似非人，但凌琪没在他身上感受到针对自己的任何恶意。

所以思来想去，凌琪还是把符纸留下了。

凌奶奶给凌琪求的平安符他也还戴着，其实他觉得这符纸不靠谱，真有用的话那天晚上他也不用被鬼影撵着跑了，之所以还戴着，纯粹是给自己一点心理安慰。

前脚刚入家门，后脚大雨就落了下来。

客厅的电视小声地放着，坐在沙发上的凌奶奶见凌琪回来，念了他一句：“脑袋的伤还没好就出去乱跑。”

“一点都不痛了。”凌琪讨好地笑了两声，走过去给凌奶奶捏肩。

察觉到奶奶情绪不高，凌琪觉得并不是因为他的原因，就问：“奶奶，你怎么不高兴了？”

凌奶奶叹了口气，说：“昨天才说要回老家一趟，刚才你三堂叔就打电话来，说你堂爷爷走了，咱们回去，正好送他一程。”

凌琪停下手，“堂爷爷走了？”

凌奶奶说：“听你三堂叔说，半个月前就不好了，吃得少，也不再去村口坐了，每天都默默流眼泪。”

凌琪在凌奶奶身边慢慢坐下，心里有些不好受。

凌琪家和三堂叔的关系，已经隔了两代人，凌琪过世的亲爷爷和这位堂爷爷，是堂兄弟的关系。

从凌琪记事起，这位堂爷爷就总是满腹心事的模样，很少有开怀大笑的时候，闲暇无事，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到村头的大树下坐着，久久地望着村外的路。

凌琪小时候身体不好，上学上得比其他孩子晚一些，其他孩子结伴去村里小学读书时，凌琪只能一个人在家玩。那一阵，会用麦秆折蚂蚱的堂爷爷成了凌琪心里最崇拜的人，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跟这位堂爷爷一起坐在村口打发时间。

等后来凌琪上学到初中，懂的东西越来越多，终于意识到堂爷爷总坐在村口眺望村外大路的举动很不寻常。之后他问凌奶奶，堂爷爷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凌奶奶就告诉他，堂爷爷上头还有个哥哥，兄弟俩父母去得早，他们一直相依为命，感情极好。

但堂爷爷八岁那年，他十四岁的哥哥加入了抗美援朝的志愿军队伍。一年半后，堂爷爷接到了哥哥牺牲在前线的消息，并且遗骸至今没能找回来，这是堂爷爷心中持续了几十年的隐痛。

这几年，每年都有志愿军烈士遗骸归国，但确认身份的烈士终究是少，更多的依旧是无法确认身份的无名烈士。国家设立了烈士遗骸DNA数据库，纵然困难重重，但依旧坚定地帮助无名烈士们寻找亲人。

只是，在已有的数据中，始终没有堂爷爷的哥哥。

凌琪懂堂爷爷在弥留之际为什么会一直哭，他的哥哥还未魂归故里，他却已时日无多，他深知自己即将死去，再不能亲自迎接哥哥归家。

叹息一声，凌琪拍拍奶奶的手，“那我马上订票，我们早点回去。”

*

凌琪家里人口简单，除了凌爸凌妈，两边就剩凌奶奶一个老人。

凌琪上大学的时候，凌爸凌妈跟着一起来市里开了个窗帘店。凌琪大学学的摄影，毕业后工作了两年，前不久刚辞职，正准备建立自己的工作室，现在算是还闲在家里。

凌爸凌妈实在走不开，所以这次回去的只有凌琪和凌奶奶。

市区距离老家四个小时的车程，回到村里的时候，刚到下午三点。

村口的大树依旧还是那个模样，树下的石台上蹲着一个青年，正在抽烟。

车子开进村里，凌琪把头探出车窗，喊了对方一声：“凌烨！”

“小琪儿！”年轻人咧嘴笑了，把手里的烟头扔掉踩灭，跨步上来，对着下了车的凌奶奶喊了一声，“五奶奶。”

“小烨又长帅了。”凌奶奶说。

“五奶奶的眼光一如既往地好。”凌烨笑了两声，帮他们提过行礼，带着他们往自家走去。

凌琪老家的房子还是十几年前建的老楼房，自凌琪一家搬到县城，再从县城搬到市里，就每年清明回来扫墓时才会打扫一下，这次回来得突然，来不及请人打扫，只能去凌烨家里挤挤。

从血缘上讲，凌烨是堂爷爷的亲孙子，但从身份上，他父亲出生没多久就被堂爷爷过继给自家大哥做儿子了。凌烨和凌琪同龄，不过因为凌琪上学晚，他比凌琪早两年毕业，现在是个日渐秃头的程序员。

堂爷爷的儿子女儿有好几个，孙子孙女也多，大多都坐在灵堂里。凌琪去给堂爷爷上了香，然后才和认识的人一一打过招呼。

堂爷爷生前为人和善，对小辈宽容亲近，邻里关系也十分不错。这几十年来，他总想着要多做一些好事，为牺牲的哥哥多积一点德，让他来生投个好胎。

堂爷爷走前依旧记挂着哥哥的事，现在几个小辈就凑在一起，说这是堂爷爷唯一的遗愿，他们一定要坚持下去，尽可能地帮堂爷爷把大爷爷的遗骸找到，就算他们这一辈等不到大爷爷回来的那天，那么他们也会交代自己的子女以及子孙，继续去做这件事。

为老人，也为烈士英魂。

凌琪拿出手机，说：“我在网上查了一下，也咨询过退役军人事务局，他们说刚刚确定下个月又有一批在韩的烈士遗骸回国。这还有几张图片，是将同这批遗骸一起归国的烈士遗物。”

照片里有烈士印章、水壶、钢笔等，因为时间已过七十载，这些东西长久埋在地下，侵蚀很严重。印章因为有名字，比较好确认，但以水壶和钢笔这些零散的遗物作为寻亲线索，困难很大。

至少凌家这边还没有任何相关人士来联系。

“等爷爷下葬了，我再去这边的寻亲小组仔细问问。”凌烨说。

目前只能这样。

凌琪在灵堂待到七点过，和凌烨一起吃过晚饭后，才想起还没去老房子里看看。

出于这两天撞鬼的不好经历，凌琪本想改下时间，改到明天大白天去。但凌烨要去村里小店买烟，顺口叫了他。

从这里去村里的小店会经过凌琪的家，凌琪想着有凌烨陪着，胆子就大了点，和凌烨一起出去了。

顺顺利利地陪着凌烨买到烟，又顺顺利利地去老房子里绕了一圈。老房子里除了灰尘又多些外，其他地方都还好，凌琪放下心来，和凌烨走出大门。

关好门，凌琪一转身，余光里看到有个拄着手杖的身影慢慢地从旁边走了过去。

凌琪揉揉眼睛，再看去时那个身影依旧存在，步伐不快但一直不停地往前走。

凌烨见凌琪不走，站在那里揉眼睛，问道：“怎么了，沙子迷眼了？”

“没。”凌琪道，他跟着凌烨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拿出手机停下，“小烨你先回去吧，我在外面吹会儿风，顺便给我朋友打个电话。”

凌烨打趣道：“女朋友？”

“哪呀，是准备跟我合建工作室的朋友。”凌琪心不在焉地冲凌烨摆手，拿着手机却没有拨，只朝刚才那个身影去的方向走去。

一路走到村口，老远的，凌琪就看到在大树石台上坐着的老人。

撞鬼这事儿，凌琪不是第一次遇到，但他并没有见怪不怪，手心里依旧冒出了汗。他盯了老人一会儿，脚步犹豫地往那边慢慢挪过去。

终于，他来到了老人身边。

盯着前方大路的老人才发现凌琪一般，老人转头虚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在努力辨认，然后忽然就认出了他似的，笑了笑：“是小琪儿啊，放假回家啦？”

凌琪看到这个笑容，心弦一松。

他在老人身旁坐下，有些紧张地搭话：“是啊，堂爷爷，您在这做什么？”

“乘凉呐。”堂爷爷说，“你呐，吃饭了吗？”

“吃了的。”

凌烨家里灵堂中道士做道场的声音不停传来，而他在这里和一位已逝的老人聊天说话，这是凌琪长这么大，经历过的最怪异的场景。

凌琪和堂爷爷聊了一阵，发现堂爷爷完全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死去了，他的记忆是混乱的，聊天过程中提及的一些事，是好几年前就已经发生过的。

但唯有一件事他始终记得，那就是来村口等待哥哥。这是一种已经刻在他心上的，死后依旧无意识进行的行为。

最初凌琪和堂爷爷坐在一起，心中依旧害怕，但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凌琪已经没有害怕的感觉了。

因为堂爷爷还是那个对小辈和善亲近的老人，哪怕死后变成鬼，这一点依旧没变。

时间过去一个半小时后，到了平日堂爷爷休息的时间，凌琪记得往年的夏天，他也总是在这个时候回家去。

现下，堂爷爷站起来，走时还不忘交代凌琪，“小琪儿也早点回去睡觉吧，你们小娃子念书累，得好好休息。”

“我知道了，堂爷爷。”凌琪起身，在原地看堂爷爷沿着家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身影慢慢地隐没入前方的黑暗中。

凌琪这才慢慢回了凌烨家，他在凌烨家周围绕了一圈，并没有看到堂爷爷的身影。

堂爷爷的身体已经火化了，骨灰盒就摆在灵堂里，经由道长算了日子，还得再停灵两天才能下葬。

这两天凌琪只要在七点之后去村口，就一定能在大树下找到坐在那的堂爷爷。

第三天，到了堂爷爷下葬的时候。

天空还是一片夜色，凌琪他们这些小辈就起来了，跟随着送葬队伍从凌烨家出去，慢慢沿着路走出村子，要将堂爷爷葬在村外挖好的墓地里。

堂爷爷最小的孙子走在前面，手里捧着堂爷爷的牌位，上面有他黑白色的照片。

送葬队伍经过村口的大树，从堂爷爷面前走过。

凌琪注意到，堂爷爷在看到送葬队伍时，眼睛是迷惑的，许是他凌乱的记忆里并没有搜寻到最近村里谁人去世。等他的目光落在小孙子手里的牌位上，看到自己的照片时，明显地吃了一惊。

凌琪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堂爷爷保持着吃惊的神色，看着送葬队伍越走越远。

骨灰盒下葬后，整个仪式便彻底结束了，凌烨家从外面赶回来送葬的亲朋纷纷离开了这里。凌琪明天还要和奶奶去附近的寺庙求玉石，所以还要留两天。

晚上七点之后，凌琪再次去了村口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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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