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松风

沉水西起昆仑,东极圹海,横贯大燕版图,天下五城中,谯城,东都,涵州城三城都依傍沉水而建,无数商贾都依靠沉水来往。从古至今,沉水不知养活了多少代人,又冷眼旁观了多少王朝兴衰,却依旧奔腾不休,宠辱不惊。

谯城地处沉水中下游,以繁华著称。

此时正值初春,江畔青草初露碧色,水商乘着大船,载着茶叶,布匹,烟草从别处来,正打算上谯城去卖个好价钱,还有许多探亲或游玩的旅人。是以江上熙熙攘攘,渡口也挤满了船只。

一片喧嚣之中,小乌篷船靠了岸。

掌船老头将船拴好,转向三人,冲他们伸出手,脸上带着殷勤的笑容,“谯城就在那边了。三十文,不多不少的。”

秋长枫将那位不省人事的白衣公子扶下来,萧鹭大方地抛了一块碎银子过去,抱拳笑道:“谢了,老汉。”

老汉面露喜色,拱手连声道:“贵人一路顺风!”

别过掌船老汉,一行人没进城,反而转入了蜿蜒小径。萧鹭还拿了个斗笠,遮住白衣公子的脸。

他轻叹一声,忧伤道:“此等风姿,只能说世间罕见,定是那位颜公子无疑。唉,真真是天妒红颜,要是我们早日赶来……”

秋长枫背着白衣公子,步履沉重,闻言怒视萧鹭:“师兄,你既有此闲工夫感慨人生,不如来帮我背着他啊。”

萧鹭“啪”一声展开折扇,遮住自己的脸,讪笑:“不不不,你师兄我只是个文弱书生,你不如找百里师兄……”

他一回头,只见百里虹正背着他那比半人还高的黑铁剑匣,冷冷地看着自己。萧鹭默默转过身,将未出口的后半句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三人走了约莫三里地,直到暮色四合,烈日熔金,方才看见一个破破烂烂的道观,加快脚步走了进去,迎面三个青面獠牙的神像端坐神龛,供桌上的贡果已经干瘪,已经很久没人来了。

萧鹭将茅草铺开,秋长枫小心翼翼地把颜容放在茅草上,一旁百里虹放下剑匣,生起火堆,火苗跳动间,三人纷纷盘腿坐下。

萧鹭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瓷瓶,从中倒出一颗朱红色的丹药,肉疼道:“这可是医仙沐连毓上次赠予我的……算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是美人。”

“拿来吧你,废话真多。”秋长枫翻了个白眼,一把夺过丹药,背过身就往颜容嘴里塞,片刻后萧鹭听见她气急败坏的声音,“娘亲,这人牙关好紧,根本不吃啊。”

“嗯?”萧鹭探头看了一眼,百里虹也投来视线,就在这时,那位颜公子却闷哼一声,缓缓睁开了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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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凉月视线逐渐聚焦,他看见三双眼睛正齐齐盯着自己。

左手边是个姑娘,穿着一袭朱红色的窄袖圆领短打,背一把三尺长剑,乍一看像个少年。右手边是拿着扇子的青衫公子,衣袖上绣着白鹤松枝,再远一点是个赤膊大汉,身边放着棺材似的黑铁剑匣。

薛凉月目光在那剑匣上停留片刻,状若无意地移开,对这几人的身份已经了然于胸。

南阂山,松风下,百里剑匣,这人在五年前就有点名声了,至于其余二人,看那清澈愚蠢的眼神,许是跟着出来历练的松风下小弟子罢。

“此处何地?敢问……咳咳……”薛凉月偏头闷咳数声,眼中流露出迷茫之色,“咳咳……敢问三位是……”

“在下萧鹭。”华服青年执扇笑道,“师承松风下林过。这是我小师妹秋长枫,那位是我大师兄百里虹。”

“松……风下?”薛凉月眨了眨眼睛,疑惑丝毫未减,“那是什么地方?”

“一个江湖门派。”萧鹭答道,他将折扇在手心敲了敲,“这位公子,你可是谯城颜容?”

薛凉月没有说话,眼中流露出警惕之色。

秋长枫看着他,道:“你无需害怕,我们是正派中人,与那些邪门歪道之辈不同,绝不会因为一把剑而妄加诬陷无辜。”

“我是颜容。”薛凉月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

一旁百里虹忽然开口:“这几天你都遇到了什么,为何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闻言,薛凉月眼珠子转了转,目光缓缓从这三人的面庞移到跳跃的火光之上,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咳咳……几天前,来了一波穿黑衣服的人,似乎是想杀我,一位……义士忽然出现,相救与我……他带着我逃窜了几天,最后不幸力竭身亡……”

“……我落入水中,后面的事就不清楚了。”

闻言,秋长枫睁大了双眼,不由得肃然起敬,“这世上竟还有这样舍己为人的大侠士!”

薛凉月深以为然,含着热泪,郑重道:“是啊,回去之后我一定要给他立个牌位,好好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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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莫远忽然打了个喷嚏,他望了望天色,心道莫非是淋雨要风寒了?

此刻,莫远正坐在谯城杏花苑二楼的雅厢内,叫了两个三花姑娘,一个正在画他看不懂的山水画,一个正在写他看不懂的字,而他倚窗而坐,姿态高深莫测,手中铜樽飘出清冽酒香,面前摆着一方棋盘,第三个姑娘坐在他正对面,自顾自地跟自己博弈。

“白桃前辈。”莫远看着面前姑娘宛若削葱根的细白手指,不耐烦道,“颜容到底生的什么病?”

“这么捉急干什么?”女子扫他一眼,媚眼如丝,声音里带着嗔怪,“等老娘下完这一盘。”

莫远严肃强调道:“我已经在你们楼花了一百多两银子了。”他顿了顿,淡淡补充了一句,“不要冲我抛媚眼,我是断袖,你们合欢宗的法子对我没用。”

“哎呀烦死了。”女子不快地抬头,美目含怒,“你是个男人呐,一百两银子在这说了三百遍了,来我们楼里的,哪个不是腰缠万贯?还打听我们公子,要知道之前一晚上花三千两的主,我们公子或许才赏脸出来陪一杯酒呢!”

莫远:“那多少银子能睡他一晚?”

白桃气得噎住了,“你当我们公子是卖的?”

莫远笑了,他抿一口酒,轻描淡写道:“我管他呢,现在你家公子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谁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奄奄一息……赶紧的,不然把你们楼砸了。”

这句话匪气毕露,白桃瞪了他一眼,偏生他打不过这人,只好收了棋盘,托腮缓缓回想着,“他生的什么病……看上去像是风寒,吃的药也是治风寒的,但哪有风寒一连五年人还没死,病情一直不好不坏,倒像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什么先天缺陷。”

“有没有可能是毒?”莫远目光闪烁,语带暗示,“天下第一大毒宗血衣门里,可是有很多诡异的毒……和蛊。”

白桃闻言乐了,噗嗤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虽然时间确实赶的巧,但他决不可能是薛凉月。”

“为何?”

白桃笑眯眯道:“我见过薛门主,他是个小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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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破道观门关的并不严实,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刀子似的冷。薛凉月身上披了两件外衣,一件是秋长枫的,一件是萧鹭的,病恹恹地缩在角落,眯着眼,似睡非睡。

秋长枫手持一根木棍,有一下没一下拨动着柴火堆,火苗欢快地跳跃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火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小瓦罐,罐中煮着诱人的肉汤。

“武林大会就要开始了。”萧鹭摇着扇子,突然出声,他抬眼看向百里虹,面带好奇之色,“百里师兄,只有你曾经去过,何不与师弟师妹说说,此次大会参与者皆何人?”

秋长闻言跟着点了点头,百里虹思索了片刻,“血衣门少了个薛凉月,松风下多了你们两个,白马寺年轻一辈也要出山了,五义堂匪首换了个毛头小子,不知道‘手艺’什么样……其余大概跟五年前差不多,至于无门无派之徒,那就不清楚了。”

“对了。”他瞥了一眼缩在一边的“颜容”,补充道,“武林盟最近没了盟主,一片混乱,估计没法主持这一次武林大会了,恐怕得武义堂或听剑阁出手。”

“听剑阁?”秋长枫闻言眼前一亮,“陈阁主会来吗?!”

萧鹭给她泼了瓢冷水,“你别抱太大希望,陈剑圣行踪飘忽不定,又痴迷武道,不问俗事。四十载间,鲜有人能睹其真容,这次大抵也是不会来的。”

秋长枫正要怼回去,一旁的颜公子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立刻要归西,恰逢此时,风忽然变大,道观之门随风摇曳,吱呀作响。

一道幽哑的笛声混合着风声钻入门缝,如泣如诉,不绝如缕,令人心生寒意。

门缝间,一颗眼球露出,几乎全为眼白所覆盖,它缓缓转动,凝视着道观内,片刻后,那微小到几乎难以察觉的瞳仁,终于静止不动,目光直直钉在角落中颜公子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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