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山下平地,日头已过中天,光影微斜。
南宫雅坐在一处露天食肆里,旁边还有一桌坐着三个粗布短打的壮汉正高声谈笑,酒气熏人。
这食肆简陋得可怜,几根歪斜的木柱勉强撑着一块破烂不堪、在风中哗啦作响的油布顶棚。
桌子是几块开裂的旧木板拼凑而成,凳子缺腿,用大小不一的石块勉强垫着。
四周荒凉寂寥,除了这摇摇欲坠的食肆,便是嶙峋的光秃山岩,更显此地荒僻。
“怎么样?见到庄主了吗?”南宫雅一见他们身影,立刻跳起来,脸上写满期待,快步迎上。
谢澜忱没说话,径直走到离南宫雅最远的一张桌子旁坐下,那桌的木板裂痕稍浅,凳子也只缺了个角。他背对着两人,眼一闭,摆明了不愿搭话。
云微也走过去坐下,将庄门前的事简要说了说,略过了她与谢澜忱出手的细节,只道守卫拦得紧,坚称庄主不在。
“他们莫不是故意刁难?”南宫雅跟了过来,目光忽然定在她缠着布条的右手上,见那素布已被血浸得深了些,顿时急道:“你的手怎么了?这血……是他们伤的对不对!”
云微抬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示意少女稍安勿躁:“不妨事的。”
阿雅性子太急,此事原不必让她这般挂怀。当务之急是寻个法子再探碧月山庄,而非为这点皮肉伤动气。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灌了口浑浊的米酒,咂咂嘴:“嘿,你们说奇不奇怪?那碧月山庄的徐鄂徐庄主,一年前多豪爽的一个人!广交天下朋友,谁想见他,递个帖子,好酒好肉招待着!如今倒好,跟换了个人似的!”
“可不是嘛!”另一个脸上有道浅疤的汉子接口,唾沫横飞,“一年前,他好像闭关了那么几天,出来后就性情大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说外人,听说连他庄里的老管事都难得见上一面!整个山庄跟个铁桶似的!现在想求见徐鄂?比登天还难!”
“对对对!”第三个矮壮的汉子拍着桌子,“我看啊,他八成是惹上了什么泼天的祸事,躲起来不敢见人了!”
一年前性情陡变,闭关之后便深居简出,连庄中老管事都难见一面?
这等情形,与方才庄门前守卫的蛮横紧张恰是印证。其中必有蹊跷。
云微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个壮汉,语气平淡如闲聊:“几位常在附近行走,可知徐庄主近一年除了闭关,还有何异常之处?”
那几个壮汉闻声齐齐转头望来,其中的络腮胡咧嘴笑道:“小娘子生得跟画里仙女儿似的!打听徐庄主干啥?想上山找他?”
“放肆!”南宫雅又惊又怒。
这人的轻佻已越界,若任由发展,只会招来更多麻烦。
须得稍加惩戒,让他们知难而退。
“找死?”谢澜忱忽地开口,带着他惯有的戾气。
云微眼角余光瞥见他睫毛颤了颤,少年睁开眼,腰间的孤鸿剑发出轻微的嗡鸣,显然是动了怒。
她心里微沉。
不能让他出手。
谢澜忱的性子向来是见血才肯罢休,可他们此刻在碧月山庄山下,一旦闹出人命,别说见徐鄂,恐怕立刻就会被山庄的人当成歹人围堵。
她不能在这里暴露身份,更不能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念头闪过的瞬间,云微手腕已轻轻抬起。指尖在虚空极快地一点,不是催动内力,只是借着与孤鸿剑之间那点微妙的感应,稍稍引了引方向。
“噌——”
孤鸿剑破鞘而出,却没如谢澜忱预想般直取那络腮胡的咽喉。
寒光掠过一道弧线,“噗”的一声扎进三个壮汉脚前的泥地里,剑刃没入近半尺。
地面震了震,溅起的碎石子打在他们的裤脚上。
络腮胡的酒意被这一剑惊得醒了大半,脸上的嚣张瞬间化为惊惧。
他身后两个同伴更是猛地缩了缩脖子,酒杯里的浊酒晃出来,洒在衣襟上都没察觉。
“再近半步,断的便是手足。”云微冷声道。
这话听着没半点火气,三个壮汉的脸却霎时白了。
他们这辈子刀尖舔血,什么样的凶神恶煞没见过?却偏没见过这般女子。
明明眉眼间不见半分怒意,可那眼神扫过来,竟比少年的怒视更让人头皮发麻。
“就该给他们点教训。”谢澜忱一手撑着脑袋,半眯着眸,眼尾泛着点漫不经心的戾气,“方才那剑要是再偏半寸……”
云微没看他,左手极轻地在他撑着脑袋的手背上拍了一下。
少年神情一顿,眸子里的戾气倏地散了大半。
他低头瞥了眼自己手背上残留的微凉触感,心头莫名一跳。
她这是嫌他多嘴?
也是,她向来不喜欢他把事情做得太绝,可这些人对她不敬,本就该受点教训。
少年抿了抿唇,心里转了几个念头,终是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悻悻地闭了嘴,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往云微那边瞟。
云微知道他想说什么,可刀刃染血易,脱身干净难。
当务之急是找到徐鄂,这些莽汉不值得他们浪费力气,更不值得他们在此地多生事端。
“几位客官,酒水添好了。”一个清朗的声音适时插了进来,“山风大,火气也旺,喝碗酒降降?”
云微循声望去,一个头戴面具的男人从食肆里不疾不徐地走了出来。
那面具通体银白,只覆盖眉眼至鼻梁上方,露出男人线条清晰的下脸和一张噙着笑意的薄唇。
他额前的发丝并不服帖,几缕随意飘散着,脸颊两侧的长发则被精心打理,分成数股,一一编织成了麻花辫,辫身紧实,随着他的动作,便会轻轻晃动。
男人穿着一身青色劲装,做工精细,在这破败食肆里显得格外扎眼。腰间悬着一枚古朴的月牙玉佩,边缘被摩挂得温润光滑。
他步履沉稳,径直走到那三个惊魂未定的壮汉桌前,将几碗新添的米酒放下,动作慢悠悠的,仿佛全然没瞧见刚才剑拔弩张、生死一线的样子。
“这酒算小店请的。出门在外,和气生财。”他声音不高,带着点意味深长,“惊扰了不该惊扰的贵客,对谁都不好,是不是?”既给了壮汉台阶下,又隐晦地点明了云微三人绝非善茬。
三个壮汉面面相觑,脸上惊惧未消,又带着几分死里逃生的后怕和不敢发作的憋屈。
络腮胡偷眼瞧了瞧云微,见她神色依旧清冷,仿佛方才那番冲突全没放在心上,又瞥向谢澜忱,只见少年指尖在空中轻轻一抹,那柄孤鸿剑便“噌”地缩回鞘中,动作快得只留一道寒光。
他喉头动了动,到了嘴边的狠话终究咽了回去,只敢悻悻地别过脸,小声嘟囔:“算…算了!晦气!”三人端起碗,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压惊酒,再不敢朝这边看一眼,气氛沉闷压抑。
危机暂解。
戴着面具的男子这才走到云微面前,微微躬身:“几位客官受惊了。山野粗人,酒后无状,唐突之处,还请海涵。”
云微神色如常,方才那场冲突仿佛未曾发生,清冷的目光落在男人身上,带着审视。
此人出现得太巧,穿着气度与这破败食肆格格不入,绝非普通伙计。方才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化解了一场流血冲突,这份眼力、时机把握和控场能力,绝非等闲。
“方才听几位在谈论徐庄主?”男人自顾自地说道,语气带着几分感慨,“他如今确实深居简出,拒不见客,山庄内外戒备森严,如临大敌。几位想见他,恐怕不易。”
南宫雅刚缓过神,一听这话又急了:“那能怎么办?这位…大哥,你既然知道的多,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见到徐庄主?或者…或者知道他去哪儿了?”她心直口快,一股脑把问题抛了出来。
谢澜忱冷眼旁观,并未因对方解围而放松警惕,反而觉得此人更加可疑。
“你倒是清楚得很。”他指尖在冰冷的剑柄上敲了敲,发出轻微的“嗒嗒”声,“既知难见,又何必在此说这些废话?”
戴着面具藏头露尾,定没安好心。
男人似乎并未在意谢澜忱那充满敌意的审视,他转向南宫雅,微微摇头,语气无奈:“庄主行踪,岂是我等小民能够知晓?至于办法……恕我直言,以如今碧月山庄的戒备,想通过正常途径见到徐庄主,几无可能。强闯,更是下下之策,徒增伤亡,于事无补。”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引导的意味,“不过,世事无绝对。徐庄主性情虽变,但他执掌碧月山庄多年,根基深厚,总有些故旧情谊难以割舍。”
云微心中微动。此人句句都在试探,尤其这“故旧情谊”,几乎是在明示她表明身份。
他究竟是谁?是徐鄂的人?还是……另有所图者?她面上不动声色,指尖在粗糙的杯沿轻轻摩挲。
谢澜忱“嗤”了一声,语气里的讥诮毫不掩饰:“故旧情谊?”他双手抱臂,脸色沉了下去,盯着面具男子,“你戴着个面具,藏头露尾,在此故弄玄虚,究竟意欲何为?”
面具男子面对谢澜忱的咄咄逼问,并未动怒,反而轻轻笑了一声:“小兄弟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在下不过一介无名小卒,戴这面具,只因面容有瑕,怕惊扰了客人,并非刻意藏匿。”他解释得轻描淡写,随即话锋又转回云微,目光灼灼,仿佛要看进她心底,“关键在于,这位姑娘……是否真是徐庄主愿意相见的那位‘故人’?在下只是提供一个思路罢了。”
他这番滴水不漏又暗藏机锋的话,让南宫雅听得云里雾里,只觉这人说话弯弯绕绕,让人着急上火。
她忍不住脱口而出:“云微,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徐鄂他……”
“云微?”
面具之下竟传来一声极轻、极短促的低笑。
男人抬起手,缓缓摘下面具。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英挺非凡的脸庞。
看上去不过二十岁上下,剑眉飞扬入鬓,鼻梁高挺,左眉骨有道浅痕。
他此刻的眼神极其复杂,狂喜、探究、玩味,种种情绪交织翻涌。
云微眸光微凝,薄唇微动,吐出两个字:
“徐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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