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山风渐寒,马车在官道上辘辘前行。
云微倚窗而坐,新得的断尘剑横放于膝上,剑身映着窗外流动的暮色,泛着幽冷的光。
碧月山庄一行,斩杀恶灵徐懿,助阿雅压制反噬,桩桩件件都在透支着她本就脆弱的残魂。
她闭目凝神,感受着体内灵力流转的滞涩,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
三年一度的宗门大比近在眼前,那是她唯一能名正言顺直面父亲的契机。
她需要尽快恢复,讨回属于她的一切。
“在想什么?”对面,谢澜忱的声音打破了车厢的沉寂。
少年指间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枚象征归云宗弟子身份的玉符,目光却似有若无地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
她为什么总是这样,明明虚弱得下一秒就要散去,却偏要摆出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看得人无端心烦。
云微眼睫未抬,虚应道:“梳理碧月山庄的事。”
谢澜忱指尖转动的玉符慢了些许,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徐懿最后那句话,你听到了?”
是了,徐懿临死前曾揭露了徐鄂对她心思。
少年心思深沉,面上却总爱装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此刻这般迂回探问,倒显得刻意。
云微索性直截了当:“听到了。”
他面色一怔,随即扯出一个略带讥诮的笑:“那你怎么想?徐鄂对你倒是‘情深义重’,为你锻造‘断尘’,藏剑四年,这份心思,连瞎子都看得出来。你当真……对他无意?”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带着少年自己都未察觉的酸意和紧绷。
他厌恶这种不受控的情绪,更厌恶让她看出分毫。
云微瞥了他一眼,声音清冷:“我毕生所求,唯剑道之巅。收下‘断尘’,只因它是一柄能助我前行的利刃,而非儿女情长的信物。至于徐鄂……”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飞逝的、逐渐被暮色吞没的树影,语气平淡无波,“他为人磊落,无可挑剔。但于我,不过萍水相逢,同道之谊,再无其他。”
车厢内静了一瞬,只闻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
少年沉默片刻,忽然话锋一转:“你明知寒潭有诈,为何和徐懿说让我去探?”
他想起当时情形,心头那股无名火又窜了起来,语气愈发冷硬:“怎么,是觉得我皮糙肉厚耐折腾,还是觉得即便我折在里面,于你云微的大计也无甚损失?”
他死死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既想听到否认,又恼恨自己竟会在意她的答案。
“你有自保之能。若连那点危险都应付不了,也不配做我的宿敌。”云微淡淡道,语气平静地陈述事实。
寒潭之险,她自然清楚,但谢澜忱的实力,她更清楚。
要引狡诈如徐懿者露出破绽,少年确是最合适的棋子。
“你!”谢澜忱指尖猛地攥紧了袖角,一股无名火直冲顶门,却又被她那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语气堵得无处发泄,只得扭过头去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的景色。
总算清净了。
云微见他终于消停,眼帘微阖,将眸底深处翻涌的虚弱与疲惫强行压下。
残魂深处传来的刺痛愈发清晰,连维持清醒都变得艰难。
她凝聚心神,努力调动天地间稀薄的灵气,试图温养那躁动不安的魂元,对抗着阵阵袭来的、要将她拖入黑暗的眩晕。
*
夜色渐深,马车在一处僻静的林地旁停下。
车夫在外低声道:“公子,姑娘,前方林地可暂作休整,马匹需歇息饮水,暂歇片刻。”
谢澜忱率先跃下马车,玄色衣袍在寒冽的夜风中猎猎翻飞。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筋骨,深秋的寒气刺骨,吹得他鬓发微扬。
少年抿紧薄唇,一言不发地走向林边,片刻后,一小堆篝火便在空地噼啪燃起,跳动的火焰勉强驱散了四周的浓重夜色。
云微这时才缓缓睁眼,对车夫淡淡吩咐:“你去照料马匹,不必在此伺候。”
将人支走后,她才掀帘下车。
脚步落地时,她微不可查地虚浮了一下,一直用眼角余光注意着她的少年几乎是立刻上前一步,伸出手想搀扶。
她摇了摇头,连开口的力气也懒怠匀出。
谢澜忱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随即像被烫到般迅速收回,紧握成拳藏于袖中。
他别开脸,只余下紧抿的唇线和愈发冷硬的侧脸轮廓,仿佛刚才那个急切的动作只是错觉。
云微缓步踱至篝火边,火光映着她素白侧脸,倒衬得眉宇间那点疏离更甚。
她寻了棵老槐树背身坐下,肩头微垂。
跟在她后面的少年也席地而坐,却刻意扭着头,盯着跃动的火苗,浑身上下都写着“我在生闷气”。
云微看着篝火发呆,跳跃的暖意驱散了夜寒。
她知道以谢澜忱的修为,这点寒意于他而言微不足道。
这堆火,与其说是为他而燃,不如说是他觉得她会冷。
她垂下眼去看自己的右手,出发前缠裹的素布上,又洇开一点淡红血痕。
这是为压制阿雅反噬,过度催动灵力后,残魂不稳牵连旧伤所致。
她只淡淡扫了一眼,便移开视线,仿佛那伤痛与己无关。
距离归云宗大比的日子越来越近。宗门大比,规矩森严。
先由长老择优选取百廿八名强者入幻阵历劫,唯有六十四人可进入下一轮较技。
次轮擂台,需抽签对垒。胜者留,败者去,余三十二人。
季轮则需两两结队。较的是同气连枝的默契与临危不乱的应变,终余一十六人。
末轮“问心路”乃登天之阶。此轮不问剑招灵力,只论心性纯杂,历来是宗门大比中最险、也最能验出真金的一关。
以她现在的状态,远未恢复昔日巅峰十之一二。
思及此,她闭上眼,摒弃杂念,引动天地间稀薄的灵气温养自己的残魂。
篝火在谢澜忱脸上跳跃,光影明灭。
他终究没忍住,悄悄转回视线,火光映照下,云微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倦色让他心中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和一丝隐秘的抽痛。
他自然能猜到她在想什么,无非是宗门大比,是复仇。
他讨厌看到她这副强撑的模样,仿佛下一刻就会碎裂消散,更厌恶自己竟无法控制地去在意,去……心疼。
“别想了。”少年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突兀而生硬,“不就是个宗门大比?以你云微的本事,就算只剩一缕残魂,收拾那些徒有虚名之辈也绰绰有余。”
这话虽不中听,却是事实。
只是从他嘴里说出来,总带着股别扭的劲儿。
她没有睁眼,只从鼻腔里淡淡“嗯”了一声。
少年的话生硬无比,但她却听出了其中那点别扭的、试图掩饰的关切。
这感觉有些陌生,却不讨厌。
谢澜忱见她反应如此平淡,有些无趣地用树枝狠狠拨弄了一下火堆,火星噼啪炸响,四散飞溅。
他盯着那跳跃的火焰,像是下了很大决心,闷闷地问,声音比刚才低了些:“报完仇之后呢?你……不能留在归云宗么?”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住了,随即有些懊恼地抿紧了唇。
她留不留在归云宗,关他什么事?他们之间,除了同生契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宿怨,还有什么?
云微缓缓睁开眼。
报完仇之后?这个问题,在她被至亲构陷、亲手诛杀之后,早已变得遥不可及。
如今残魂重聚,前路凶险,强敌环伺,谈“之后”太过奢侈。
她如实相告:“我不知道。天下之大,剑道无涯。或许寻一清净地潜心修炼,或许仗剑天涯四处游历,又或许……”她顿了顿,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茫然,那是对遥远未来的不确定,也是对既定前路的执拗。
大仇未报,血债未偿,归宿何在?
唯一确定的,是她不会停下脚步,不会为任何人驻足,直到讨回那穿心一剑、背负污名的公道,直到攀登至剑道之巅。
“随你便。”少年猛地站起身,神色间带着一丝仓促的狼狈和未消的懊恼,头也不回地没入林边的黑暗中,背影透着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云微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并未在意。
少年的心思向来难测,她也无意深究。
她重新闭目,倚靠着粗糙冰凉的树干,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艰难挣扎。
终究,那汹涌的虚弱感占了上风,她的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一片短暂的、无法抗拒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刻意压低的说话声隐隐传来,将她从浅眠中惊醒。
“公子,您看……夜深露重,寒气太重了,云姑娘就这样睡在树下……怕是……”是车夫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关切。
“别吵醒她。”少年冷冽的声音响起,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车夫。
云微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并非预想中的树干或篝火,而是一双近在咫尺、正低垂凝视着她的钴蓝色眼眸。
那双平日里总是淬着冰或带着讥诮的眼睛,此刻在摇曳火光的映照下,竟显得异常专注,甚至带着一丝来不及收敛的担忧,清晰地映出她刚刚醒来、带着几分茫然的脸。
谢澜忱?
云微心中一惊,立刻坐直身体。
这一动,才惊觉自己方才并非靠着树干,而是枕在了他的腿上。
少年显然没料到她醒得如此突然,被她骤然起身的动作带得身体微晃了一下,脸上飞快掠过一丝窘迫与不自在,随即又强自镇定,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模样。
云微抬手按了按依旧隐痛刺骨的额角,语气已恢复一贯的清冷:“怎么回事?”
她锐利的目光扫过少年明显僵硬的身体,又看向远处噤若寒蝉、几乎要缩成一团的车夫。
“你瞪我作甚?你以为我乐意让你枕着?我去周围巡视,顺便用玉符联系了谢青峰,告诉他碧月山庄事毕,不日便归。”谢澜忱没好气地呛声道,试图用恶劣的态度掩盖方才的尴尬。
他顿了顿,眸色微沉,压低声音道:“他说要派御风驹来接,被我拦下了。”
御风驹速度极快,却也更易暴露行踪,少年此举,无疑是在规避风险。
云微点了点头,眸中那点冷意淡了些许。
少年心思诡谲,行事亦正亦邪,却绝非蠢人。他若向父亲透露她的踪迹,无异于自掘坟墓。
父亲既容不下她这个“堕魔”的亲生女儿,又岂会放过一个窝藏“叛党”、知情不报的义子?
以那人的心性,必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而谢澜忱断不会做这等引火烧身的蠢事。
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右手,微微一怔。
原本洇着血痕的旧布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干净妥帖的新布包裹。
包扎的手法虽显生疏,甚至有些笨拙,布边叠得不够齐整,结扣也系得略显松散,但明显比之前用心许多,至少不会轻易散开。
云微抬眼看向那张写满“别看我”、“不关我事”的脸。
答案,显而易见。
她想起这一路上他种种别扭行径,明明关心却总要摆出冷脸,明明相助却偏要说得难听。
这般口是心非,倒让她想起曾经养过的一只野猫,想亲近又总要伸爪子挠人。
“谢澜忱。”云微轻声唤道。
“嗯?”少年几乎是下意识地应了一声,随即更加警惕地看着她,不知她又要说什么让他难堪的话。
她素来不喜与人亲近,更厌恶旁人触碰,可这少年一次次越界,她却并未真正动怒。
云微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纵容的无奈:“你毕竟比我小两岁,”她顿了顿,像是解释,又像是陈述一个事实,“行为古怪些,气性大些,脾气坏些,倒也……寻常。”
谢澜忱不解地看了她一眼,想反驳“谁比你小了?谁行为古怪了?谁脾气坏了?”,可看着云微那双平静无波、甚至隐约透着一丝“包容”意味的眼眸,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一股憋闷的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烧得他浑身不自在。
他气她总把自己当孩子看,更气她这副理所当然的口气。
他早已不是需要人照顾的年纪,剑术修为在同辈中无人能及。
可偏偏在她面前,自己总是显得笨拙又幼稚。这种认知让他烦躁不已。
最终,少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胡说。”
云微看见他这副气鼓鼓又无可奈何的模样,清冷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笑意。
她并未再与他争辩,只淡淡道:“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
谢澜忱冷哼一声,扭过头不再看她。
这场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连车夫的身影都渐渐远去,久到云微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甚至准备再次闭目调息。
就在她眼帘将垂未垂之际,少年却毫无征兆地骤然逼近。
他倾身过来,一手撑在她身旁的树干上,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那张总是覆着寒霜的脸此刻离得极近,近得云微能清晰看见他眼中翻涌的暗潮。
他的目光是冷的。
“宗门大比的季轮,”谢澜忱开口,声音压得很低,“需要两人结队。”
他停顿了一瞬,目光死死锁着她,像是要将她每一丝反应都刻入眼底。
“想来你也找不到别人……”少年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语气里带着他惯有的讥诮,可那双紧盯着她的眼睛却泄露了截然不同的情绪,那是一种混杂着不甘、恼怒,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的复杂心绪。
他几乎是咬着牙,将后面的话挤了出来:
“要不要……跟我一组?”
宝宝们久等啦!这章写完自己偷偷看了三遍,摸着良心说——是目前最让我满意的一章![亲亲]
下一章就要回到归云宗啦,保证更精彩!(确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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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膝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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