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念障

李大直挺挺地站在门口,浑身湿透,破旧的衣服上沾满暗红的血污,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目。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衣角滴滴答答落下,在他脚边汇成一小片浑浊的水洼。

云微瞳孔微缩,指尖一缕极淡的灵光流转,无形剑意已悄然凝聚于心。

她心中惊疑不定:此人分明已死,如何能自行走回?

“砰——!”

一声巨响,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骤然碎裂,木屑纷飞间,一道玄色身影裹挟着凛冽剑气破入,瞬间将堵在门口的李大狠狠扫飞出去。

“云微,过来!”谢澜忱的冷喝与他的剑几乎同时抵达。

少年横剑挡在她身前,剑尖死死指向那道挣扎着想要爬起的身影,胸膛因急速奔袭而微微起伏,呼吸带着些许急促。

云微指尖那点微光倏然熄灭。她抬眸,冷眼看着少年横亘于自己身前的背影。曾经的大师姐,剑道魁首,何需他人回护?纵使如今只剩残魂寄于这孤鸿剑中,修为十不存一,她云微也绝非任人宰割、需要被他护在身后。

“谁?谁在外面?是我儿……是我儿回来了吗?”里屋传来李老太惊慌失措、带着颤音的呼唤,紧接着是窸窸窣窣摸索着起身的动静。

“娘……”墙角的李大被那刚猛一剑劈得身形都虚幻了几分,他却恍若未觉,仍挣扎着抬起头,朝着里屋方向发出嘶哑干涩、不似人声的呼唤。

李老太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一双灰蒙蒙、早已失明的眼睛急切地“望”向声音来源,枯瘦如柴的手臂在空中胡乱摸索着:“儿啊!是你吗?你真的回来了?”

云微心下一沉,暗道不妙。这李大绝非活物,周身死气缠绕,李老太一介凡人,又是盲者,若贸然靠近,凶险难料。思及此,她脚下微动,欲上前阻止。

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的手猝不及防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别动。”谢澜忱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廓响起,气息微凉,带着一丝冷冽,“李老太受不得刺激,先制住她儿子。”

云微动作一顿,侧头看他。跳跃的油灯光影在少年脸上明明灭灭,映得他眉眼愈发深邃。他竟也会顾虑一个寻常老妇的感受了?莫非是因为两人刚才的争执?

她按捺下心中疑虑,依言出手。可李大却毫无反应,仍旧痴痴地望着母亲的方向,对她二人浑然未觉。

不对……他非尸非鬼,非魂非魄,不惧寻常术法攻击,竟似执念凝聚而成。这已远远超出了寻常邪祟的范畴。

此刻,李老太枯瘦的手已经抓住了儿子冰冷僵硬的胳膊,一遍遍颤抖地抚摸着他冰冷、沾满泥泞与凝固血污的脸庞,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口中反复念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娘就知道,我儿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眼前这幕人鬼殊途的“重逢”透着难以言说的诡异。云微心道。整个村子处处透着不祥,阿雅独自在外探查,若也遭遇此等诡异,后果不堪设想。当务之急,必须立即找到她,确保其安全,并汇合三人之力,方能共破此局。

思及此,她朝谢澜忱递去一个眼色,示意撤离。少年扣在她腕间的手指微微一僵,随即松开,两人无声无息地掠出屋外。

屋外,不知何时雨已停歇。放眼望去,家家户户的窗棂后竟都透出昏黄摇曳的灯火,盏盏相连。可怪异的是,周围似乎有无数细微却持续不断的低语,搅得人心神不宁。

云微打量了一番,眉心紧紧蹙起。

“谢澜忱,”她开口,声音清冷如常,“你可听见这村中人声?”

少年凝神侧耳片刻,脸色愈发阴沉,“家家户户……皆有低语,絮絮叨叨,听不真切,却无处不在。”

看来这不是她的错觉。

云微不再多言,足尖在湿滑泥泞的地面上轻轻一点,掠上旁边一处茅草屋顶,落脚处连一片草叶都未惊动。几乎在她动作的同时,身侧微风拂过,谢澜忱也已落在不远处另一处稍高的屋脊上。

两人隔着几丈距离,目光于半空中短暂一触。少年眼底似乎有一抹未来得及完全敛去的、关乎她安危的紧张,但他随即移开视线,恢复了一贯的阴沉冰冷,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她的错觉。

两人极有默契地俯下身,同时将目光投向下方那几处灯火通明的院落。云微心念微动,灵识探向最近的一户人家。透过并不严实的屋瓦缝隙,屋内的景象清晰地映入她的“眼”中:

一个穿着脏污粗布短褂的中年男人,身影在狭小的窗格内不停地、机械地来回走动,脚步焦躁而沉重,每一次生硬的转身都显得无比僵硬,仿佛提线木偶。

“怎么……还没生完……稳婆呢……快去看看……怎么还没生完……”断断续续的、充满焦虑的呢喃,伴随着脚步声,循环往复。

云微冷冷移开视线,将灵识投向更远处另一扇同样透出昏黄光亮的窗口。

一个年轻妇人正对着一面模糊不清的铜镜,手臂抬起、放下,握着木梳,一遍遍重复着梳头的动作,梳齿甚至未曾真正触及发丝,只是在空气中徒劳地划动。

“还不够好看吗……夫君……你为何……还不归家……为何……”她幽怨地说着。

村口,那披着破旧蓑衣的老汉依旧坐在自家低矮的屋檐下,就着一盏如豆的油灯,费力地捧着一本早已破烂不堪、字迹模糊的旧书,嘴唇无声地快速翕动着。

每一个地方,都在上演着类似的动作。读书、待产、盼归、织布……每一个“人”,都如同上了发条、永不知疲倦的玩偶,被各自生前最强烈的执念所驱动,在这方寸之地循环往复。

“可算逮到你们了!”就在这时,下方传来少女清脆却带着一丝不满的嗓音。

云微和谢澜忱同时向下望去。

只见南宫雅双手叉腰,站在巷子中间,仰头挑眉斜睨着屋顶上的两人。“躲在上面偷偷商量什么呢?鬼鬼祟祟的!难不成想撇开我单干?”她语气娇蛮,眼中却带着审视,“哼,少了我,你们这趟浑水,可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

“阿雅,”云微轻声开口,从屋顶翩然落下,衣袂微扬,“你可有什么发现?”

闻言,少女脸上惯有的笑意此刻已尽数褪去,唯余凝重:“我原本想去后山探查那股异常波动的源头,结果还没靠近,就被一道无形的屏障给拦住了。”她指了指后山的方向,“那屏障很是古怪,坚韧无比,我们出不去了。”

云微眸光一闪,结合方才所见,心中已有了猜测。

“是‘念障’?”

她身为归云宗大师姐,见识广博,对各类邪魔手段、奇闻异录了如指掌,此刻迅速与记忆中某种结界对上了号。

南宫雅立刻点头:“嗯!”她见旁边的谢澜忱眉头紧锁,显然不明所以,没好气地甩过去一个白眼,“得了得了,就你一个人不懂是吧?听好了!本谷主只说一次!”她清了清嗓子,语速飞快,“人死之前,若执念过深,残魂便极易受此念牵引,滞留人间,不入轮回。这执念,便是困住他们的‘锚’。而此地潜伏的魔物,显然深谙此道,且手段极其阴毒狠辣。”

她伸手指向下方那些灯火通明的屋舍和其中僵硬活动的身影,“它以某种秘法,将这些村民生前最深的执念强行拘禁、放大,化作无形的锁链,将他们的亡魂死死困在早已死去的躯壳之内,不得往生,不得解脱。而这些亡魂与自身被扭曲放大的执念互相依存,彼此纠缠,最终所有人的执念与魂力汇聚在一起,便形成了一个庞大而特殊的结界——这就是‘念障’。”

“那魔物故意破坏我们的车驾,引我们入村,目的就是将我们一同困在这‘念障’之中。”云微接过话头,声音冷澈,寥寥数语便点破了他们此刻面临的困局,“若强行以力破障,这些被执念束缚的百姓立时魂飞魄散;若不破此障,我们三人的生机与灵力便会慢慢被这‘念障’汲取、吞噬,最终化为滋养那魔物的养料。”

此魔视人命如草芥,玩弄生死之痛,其心可诛,她必除之而后快。

“那魔物本体何在?”谢澜忱手按孤鸿剑柄,沉声问道。这才是关键,找到源头,方能一击毙命。

闻言,南宫雅双手一摊,送给他一个更大的白眼:“……你小子当我是掐指一算就能知天晓地的神算子吗?那魔物的气息飘忽不定,忽东忽西,似乎已与这片村落、与这庞大的‘念障’融为一体,难分彼此。眼下这情形,就算是真神仙来了,怕也难立刻找到它的踪迹。”

云微垂下眼,心中思绪万千:若要保全这些亡魂,使其得以解脱、投胎转世,必先诛杀操纵一切的魔物。然魔物已寄身于整个村落,若强行毁村,百姓躯壳崩毁,魂魄亦无所依凭,立时消散。若留其形,魔物便能源源不断地借这些被困的百姓汲取力量,他们投鼠忌器,难以全力施为。如何才能两全?

谢澜忱按剑沉吟,眉宇间戾气隐现:“当真无破解之法?”少年向来习惯以手中之剑斩灭一切阻碍,如今这般缚手缚脚的感觉,让他极为不适。

不等云微开口,异变陡生。

“砰!砰!砰!”

门板被粗暴地撞开,脆弱的窗棂被硬生生撕裂、推倒。

读书的老汉丢了视若珍宝的旧书,待产的男人撞翻了桌椅,盼归的女人扯乱了自己精心梳理的发髻。整个村子的“人”在这一刻仿佛都活了过来。他们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怪响,从四面八方、各个角落疯狂地涌出,歪歪扭扭却又迅疾无比地扑向云微三人所在的方位。

少年反应极快,孤鸿剑铿然出鞘,剑气纵横交错,将几个试图攻击云微的村民尽数击退。

云微看着他毫不犹豫挡在前面的背影,心念微动。曾几何时,她剑下妖魔亡魂无数,只为向所有人证明,女子亦可不输男儿,何须他谢澜忱这般小心翼翼地回护?纵然如今形势比人强,她也绝不愿只做被保护的那个。

她挡在谢澜忱身前半步之处,直面那如潮水般汹涌扑来的人潮。

南宫雅杏眼圆睁,看着互不相让的两人,气得跺了跺脚:“好啊!你们两个!打架都不带我玩?”话音未落,她指间已扣住了数枚闪烁着幽蓝寒光的银针。

“你们切记,不要毁掉这些村民的躯壳。”云微语声清冷,冲两人嘱咐道,“那是亡魂唯一的依附之所,躯壳若毁,他们立时魂飞魄散,正中那魔物下怀。”

她太了解谢澜忱,少年狠辣绝情,若不提醒,只怕他为了效率,会直接选择最彻底的方式。

闻言,少年不满地皱了皱眉,手中孤鸿剑寒光乍现,剑尖微颤,划出道道凌厉的剑气,将冲在最前方的十数个村民震得踉跄倒退,人仰马翻。他的剑招依旧狠辣,却始终谨记云微的告诫,剑锋所至,只以巧劲击退,或划破皮肉使其吃痛暂缓,绝不取其性命。

谢澜忱紧抿着唇,剑眉深锁,显然这般束手束脚的战斗方式让他极为憋闷,忍不住冷声开口:“如此束手束脚,如何能破此僵局?”

云微甚至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他剑下那些虽被击退却仍不知疼痛、再次涌上的村民。控制这些人的是执念,当务之急应该先去查看困住他们的念障才是。

思及此,云微双手于胸前迅速结印,清冷的淡蓝色光华自她掌心流淌而出,迅速汇聚。即便只是残魂之体,她举手投足间,依旧带着那份属于归云宗大师姐的、俯瞰众生的清冷与从容气度。

“封!”

一声清叱未落,极寒之气已如潮水般从她掌心轰然漫开。以她为中心,刺骨的寒气呈环形向外急速扩散,湿漉漉的泥地瞬间凝结上一层晶莹的冰霜,白色寒雾贴着地面升腾弥漫,周围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呵气成雾。

那些正疯狂扑来的身影猛地顿住,个个保持着前扑撕咬的狰狞姿态,双腿自脚踝以下被骤然凝结的坚实薄冰牢牢锁在原地,再也无法前进分毫,只能徒劳地挥舞着手臂,发出不甘的“嗬嗬”声。

南宫雅两眼一亮,忍不住拍手惊叹:“这么强?云微,不愧是你!”

云微却轻轻吐出一口气,额角渗出细微的汗珠。她瞥了一眼那些在冰层中依旧挣扎不休的村民,以及更远处仍在不断涌来的身影,冷声道:“撑不了多久的,冰封只能暂缓他们的动作,我们快走。”

她话音刚落,谢澜忱已收剑回鞘,动作干脆利落。少年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再次抓住她的手腕,这一次力道更重,指尖甚至带着一丝微颤。他阴沉的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语气硬邦邦:“既然知道撑不住,下次就别逞强。”说完,也不等云微反应,便拉着她离开。

“喂!你们等等我啊!”南宫雅见状,急忙跟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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