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降临,郑妈妈还在外面和其他百姓们一起忙乎着,偌大破败池府里除去那位杀神所在的院落,就只剩池旖旖一个人了。
无人可指望,池旖旖只得独自来到水井边,亲自为将军大人打水烧洗澡水。
池家的半边宅子都被火流弹几乎砸成了废墟,幸好这口宝贵的水井没受什么破坏,只是被碎石断木掩盖了而已。
池旖旖费劲地搬开井沿上枯枝碎石,又检查了井水是否干净,再往返四五趟终于灌满了一大桶干净井水,又生火烧开。
等荆玉提着满满一桶的热水离开,池旖旖这才算歇下来。迎着天边已经升起的月亮,她默默无言地坐在厨房的门槛上,望着黑黢黢又火辣辣疼的手心,欲哭无泪。
为了给这位将军大人烧洗澡水,她到现在连晚饭都没吃上一口,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起身在厨房转了一圈,才在灶台上看到郑妈妈给她留的早已凉透了的一碗米汤和一个馒头。
端着碗,拿着硬得都快咬不动的馒头啃了两口,两行委屈的眼泪倏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纵然她在家里不算是受宠的那个,但从小到大也没干过这种伺候人的活啊!想到自己如今孤苦伶仃一个人,偏偏老天还找了这么个杀神来折磨她,池旖旖再也忍不住,闷声哭了起来,哭了一半又觉得饿极了,于是边哭边捧着碗喝米汤,豆大泪珠噼里啪啦砸进米汤里,溅起一朵朵小小水花,原本淡而无味的米汤,似也有了这么几分咸味。
与此同时,后院二楼的房间里,烟雾氤氲。
盛明夷舒舒服服地坐在浴桶里,用池旖旖花了将近一个时辰给他烧好的洗澡水泡着澡。荆玉则立在屏风外,与他说话。
“今天可有收获?”
“问了好些人,都说近日城内没见有陌生人出入,最近一次见陌生人,恐怕还是像池姑娘所说的,半年前来的那几位。”
“城内的人呢?也没有什么异状?”
“倒是有人提及,城内原有一家卖石料的老板,半年前突然关了铺子离开了梅山县。梅山县本就只有这么一家石料铺子,生意向来很好,老板突然关店似有些可疑。”
“这么巧?也是半年前?”盛明夷挑了挑眉,觉察到些许猫腻。“派人去找,掘地三尺也得把此人给我找出来。”
“是!”荆玉一口应下。
盛明夷见他回完话还没走,便又问:“还有何事?”
“是……”荆玉有些踌躇,不知该如何开口:“池县丞一家的尸首都找齐收殓了,一共二十七具……”
“既然尸首都找回来了,那便通知她一声吧。”这个“她”,指的自然是池旖旖。
“可……”荆玉张了张嘴,有些为难地开口:“二十七具遗体,完好的只有两具,池县丞……只寻回了一颗头颅……”
屏风后的水声突然停了。
荆玉跟着盛明夷征战大江南北也有几年,战况惨烈的见得不少,以前与车樾人交手的时候,他也见过车樾人用残虐手段折腾那些俘虏,恫吓他们退兵。但像池家这么惨烈的也是极少见的,他甚至不敢第一时间和池旖旖说,怕她接受不了。
“也得知会她一声吧。下葬的事,也该由她主持,毕竟池家仅剩她一人了。”屏风后,盛明夷沉沉道。
他曾先入为主地猜想过池家这位五姑娘是不是贪生怕死,以至于全家战死只剩她一个,但现在想来,满门忠烈,幸好还留了个她。
“池姑娘,哎,她也是极不容易。”荆玉今天带着人帮着入殓那些战死之人,也从百姓口中打听了到了许多事。“可能看起来有些泼辣善变,但车樾人来犯时,倒也是靠她组织大家极力抵抗。”
盛明夷一听,心中不知作何滋味,只觉得这个人在自己心中的形象越来越复杂了,不知哪面是真。
有时觉得她胆小不扛事,战战兢兢像只鹌鹑,自己语气稍重些就能将她吓死,可有时又觉得她泼辣狠戾,半点没有大家闺秀书香门第的样子,更有辱他们池家的英名。再有时,就如同荆玉说的那样,她又变成了一个巾帼英雄一般的人物……
真是奇怪。
沐浴完,身上热气未散,盛明夷只觉得些许燥热,正好看到门外夜色如水,他便披上轻便外衣,出门散步。
池府并不大,一个小小县丞能有多少俸禄,只在梅山县这个偏僻小县城看着气派而已,和他盛明夷京城那座宅邸更是没得比,他只走了几步,就从后院走到了正堂。
正堂此时破破烂烂,地上堆满了杂物,还有一个熄灭了的火堆,火堆边,还摊着几本话本。
盛明夷瞥了几眼,心想着这池旖旖这会竟还有功夫看闲书,也是心够大的。
正堂边上有个演武堂,池正清重文亦重武,池家男丁从小习武,是以此次车樾人来犯才能举家上阵。
演武堂地方不大,但也够伸展拳脚了,边上兵器架上也是一应俱全,盛明夷看着身上就有些蠢蠢欲动,提步就径自往兵器架走去。
刚走到一半,就见一人影跌坐在一边,小声“哎哟”着。
不用想,自然是那只小鹌鹑,除了她这里也不会有别人。不知为何,盛明夷没有直接上前,而是不动声色退了一步隐入黑暗之中。
演武堂内,池旖旖手掌撑地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蹲在地上借着微弱的烛光对着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刀谱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之后,捡起她爹那柄沉得要命的宝刀站起身,回忆着刚刚看到的那些动作,学了起来。
劈、砍、撩、剁……基础的刀法十三式,被她学的磕磕绊绊,甚至连刀都举得晃晃悠悠,一看就是手上无力。
躲在暗处观看的盛明夷看到这样的刀法,也忍不住扶额,白日里见她扛着刀虎虎生风的样子,与现在可有半分相似?
想来或许,先前他看见的那些,也不过是她夜里临时抱佛脚偷学的吧。
这小鹌鹑……
池旖旖压根没注意到有人偷看,只见她双手举刀,脚下踉踉跄跄,刀尖也晃晃悠悠,没一会,就自己左脚拌右脚跌了一跤,刀也应声而落。
不过她没放弃,而是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挣扎着要从地上起来,就在她掌心撑地时,惊觉手心刺痛,将手摊开在烛光下一照,掌心密密起了好几个水泡,白日里忙乎着没注意,这会好几个水泡都破了,火辣辣的疼。
池旖旖最怕疼,稍微擦破点皮都要哭上个半天,小时候哥哥姐姐们也因此最不爱带她一起玩。
只是现如今……
昏暗光线下,池旖旖小口小口朝手心吹气,像她娘一样,一边吹一边小声哄着自己:“不痛,不痛……”
恼人的眼泪很快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揪起早已脏得分辨不出颜色的袖摆去擦,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会哄她,安慰她,为她遮风避雨的人都不在了,就剩她自己一个了。
想着想着,池旖旖紧紧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只觉得自己心底的光都暗了下来,比这演武堂还要黑,看不到丁点光亮,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守着这座破宅子有什么用呢,她如今脚下的根都被车樾人斩断了,如同随波逐流的浮萍一般,飘飘荡荡孤苦伶仃……
空气中,一声叹息飘来。
池旖旖寒毛直竖,瞪大眼睛朝着墙角望去。
“谁?!”
回应她的只有一阵风声。
听错了?
池旖旖僵直了脊背。
这宅子现在里活人就三个,荆副将行事坦荡必不会这样装神弄鬼,那盛将军此时应该正美美泡澡呢,也不会找到这来,难不成……真有鬼?
池旖旖吓得赶紧捡起地上的刀抱在胸前,一步一步挪到被阴影笼罩着的拐角处,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正准备松一口气,就见雕花窗栏上端端正正摆着一个白玉瓷瓶。
池旖旖疑惑,来时没见这有个瓷瓶啊。
她将瓷瓶打开闻了闻,像是种药膏,但不知道是作何用的。想了想,她还是将瓷瓶揣了起来,打算明天找懂医的人问问。
原本计划着要练刀法,便也因这一点小小插曲而作罢。
第二天天刚亮,池旖旖便起来了。
她轻手轻脚推门出去,没吵醒边上睡着的郑妈妈,这些天郑妈妈在城里不是忙着帮人修缮房屋,就是忙着收敛尸体,没歇过。
池旖旖猜,她是怕自己一歇下,就要想起死去的丈夫儿子。
也不知道她丈夫儿子的尸首寻到了没有。
背上她的宝刀,池旖旖一路向城内唯一的一家建材铺子走去,这家铺子老板姓史,之前只卖木材,后来城里唯一的石料铺关门之后,他就连石料也一起买了,这会真真叫一家独大,但凡城里谁家要建个屋搭个顶,都绕不开他,他家的价格也因此一涨再涨。
只是平日里涨价也就罢了,这种艰难时刻还要狮子大开口,那着实是有些昧良心了。
掂了掂手里的刀,池旖旖将心中忐忑按下。那史老板家中的夫人也是极泼辣的主,可即便这样,她今天也没问荆玉要兵。
比起泼辣的史夫人,她更怕晚上盛明夷又以要沐浴为由,让她在井边跑五个来回,烧水烧到腰酸背痛手掌起泡。
只是她虽然没叫人,有的人却偷偷跟了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