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将军!请您替小人做主啊!”史夫人又嚎又哭,瞬间扑倒在盛明夷脚下,一副小人先告状的姿态。
“哦?”盛明夷双手背后,挑了挑眉,“你要我为你做什么主?”
史夫人一听有戏,连忙起身指着一边的池旖旖大声哭喊道:“池五姑娘仗着手里有县丞印信,竟要涨我的税!逼我捐钱!盛将军,小人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全家八口人,只靠这一间小小的建材铺子,实在经不住池姑娘如此欺压克扣啊!”
话音落地,周围人却小声骚动起来,但碍着盛明夷在此,谁也没敢出声替池旖旖陈情,毕竟史夫人的指控着实有些严重。
池旖旖垂着头绞着手指,都不敢抬头看盛明夷一眼,心中只有两个字,“完了”。盛明夷向来看她不顺眼,史夫人这状词又十分诛心……
“这位夫人说的,可是真的?”
嗯?
池旖旖愣了一下,边上一位大婶小声提醒她“将军问你话呢”,她这才反应过来,于是慌忙上前,恭敬地回话:“回将军,这全是史夫人一家之言。”
盛明夷没接话,示意她继续说,于是池旖旖略显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自车樾人入侵以来,梅山县共损毁屋舍一百一十九间,其中近一半屋舍几乎需要重建,因屋舍被毁流离失所的百姓将近三百人之多,其中六成为尚未成人的孩童。前日,我曾与几位里长商量过,县丞衙门的账上目前还剩几百两银子,在朝廷的拨款没下来之前,拿出六成来帮助百姓重建屋舍。”
“然而我昨日才知,县内唯一建材铺史记建材铺,仗着战乱随意涨价,瓦片价格、砂石价格均上涨五倍以上,木材价格甚至高达原先的十倍之多,别说百姓们买不起了,哪怕是我拿着衙门官银,也买不起!”
“将军冤枉啊!”面对池旖旖的指控,史夫人立即喊起冤来:“我们也是没办法啊,梅山县周边没有好木头,都是家里男人跑几十里地一车一车拉回来的,石料也是如此,砖瓦更是从临县运回!如今梅山县遭了难,这一来一去危险至极,我们赚得可都是卖命钱啊!”
池旖旖一听,突然提高声线,瞪着眼望着史夫人:“临县的砖瓦可有涨价?!石料木材可有涨价?!”
“这……”
临县未遭难,虽说市价受梅山县战事影响有所上涨,却远不到五倍、十倍这么夸张,而且随着战事平息,价格也很快便回落了。
是以史夫人这下真就说不出个所以然了,然而她深知这事不好收场,无论如何也要咬住池旖旖不放,于是便又将县丞印信拿出来说事。
“是,我们铺子是涨价了,可池姑娘拿着县丞印信胡乱收税就这么揭过了吗?!她还要强逼着我们这种小商贩给县里捐银子,可有王法吗?!这可是大罪吧将军?!”
池旖旖闻言,悄悄抬眼瞥了一眼盛明夷,只见他抱着双臂噙着笑,一副看热闹的姿态,说的话也很是随意。
“那要本将军如何?将她抓起来吗?可惜本将军并没有这个权利啊……”说着,盛明夷作遗憾状叹了口气,“我随奉命镇守边关,梅山县不是我的管辖范围,越界管辖亦是不合规矩,我是要被弹劾的啊……是以你们梅山县的事,还是你们自己解决吧。”
“什,什么?”史夫人抬头,一脸难以置信地望向盛明夷,然而盛明夷只是抬了抬下巴,伸手点了下池旖旖。
“你完事没有,有事找你。”
有事找我?
池旖旖刚刚稍有些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别是这位大爷又想洗热水澡了吧!
摸了摸掌心尚未愈合的水泡,池旖旖对着史夫人毫不客气道:“限今日,把价格改回去,不然我明日就来查你们的账本,你赚多少,就给我乖乖吐出来多少。”
这话说的气势十足,就连盛明夷对她也不免多看几眼,然而一对上盛明夷促狭的眼神,池旖旖便又变回了那只胆小的鹌鹑,不自觉地就缩了缩脖子。
“大家伙可都看着呢,若你们史记还想在梅山县开下去,我劝你还是规矩点好。”因被盛明夷看着,池旖旖有些不自在地跺了跺脚,声音也瞬间低了下去,“将军找我有事,我,我先走了……”
说完,便抱着刀垂着头快步走出人群,半点没有了刚才的气势。
盛明夷觉得有趣,便也跟了上去。
待两人走出巷口,池旖旖才停下步子,小声向身后的盛明夷问道:“将军找我是有何事?”
“呃……”
这可把盛明夷给问住了,他刚才也就随口一扯,主要是为她解围,总不能说自己是偷偷跟着她才会出现在那里吧。
“我……也没什么事,看你难抽身,随口说的。”
池旖旖惊讶,心想这杀神竟有这番好心,但面上还是恭敬地回来一句“多谢”,甚至还不忘替自己刚才的行为找补:“我刚刚说的那些,都是骗史夫人的,我没想给她加税,我知道不合规矩,我就想吓吓她,史夫人向来泼辣,我打不过她,就只能出此下策……”
“你还想和她打架?”
盛明夷一听乐了,对着池旖旖上下打量了一番。她今天穿了一件藕粉色外衫,配月白色长裙,挽了个双髻,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两颊因为刚刚动气还泛着红晕,看上去很是可爱,也很是柔弱。
“我没想和她打架,我哪里打得过……”说着,池旖旖略有些委屈地又摸了摸手心,刚刚拔刀的时候,水泡又磨破了,这会火辣辣的疼。
盛明夷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自然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于是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受伤了?”
“小伤。”池旖旖怯怯回道。
“回去涂点药。”
“谢谢将军挂心。”
说着,池旖旖又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将军若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盛明夷没有立马回话,他看着立在一边显得小心翼翼拘谨非常的池旖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这么早放她走,但他也确实没什么理由将人留着。
一番纠结之后,他有些恼怒地挥了挥手。
“赶紧走。”
池旖旖不明白这位将军怎么就变脸得这么快,刚才还挺和颜悦色,这会怎么就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了。不过她也没多想,毕竟这位杀神向来看她不顺眼,于是便想着赶紧离开。
可还没等她挪步,就听身后有人叫自己。她回头一看,竟是荆玉副将。
荆玉寻了池旖旖一上午了,见她和盛明夷在一起,也不免有些惊讶。
“将军,池姑娘。”
“荆副将找我有事?”池旖旖福了福身子,问道。
“池姑娘……”荆玉张了张嘴,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池家战死家眷的尸骨,我以命人收敛完毕了,现在已经送去了池府。”
池旖旖一听,突然恍惚了一下。她抬头看了看天,正午的太阳明晃晃的,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周围景致都亮得刺眼,令人仿佛置身虚幻之中。
“谢谢……荆副将,劳您费心了……”她听见自己说着,声音稳得像是被操纵了一般。
“没事,我也不过奉将军之命罢了……”荆玉见她脸色不对,接着问道:“池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池旖旖摇了摇头,转身又向盛明夷拜了拜:“多谢将军,我先回去……布置灵堂……”说完便转身离开,头也不回。
荆玉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多少有些不放心:“池姑娘这样,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啊……”
然而盛明夷只是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没说话。
···
待池旖旖回到家,家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了,见她来,都自觉地为她让了一条路。她穿过人群一路向前,刚进门就听见郑妈妈压抑的哭声,踩着被火流弹击碎的青石板小径来到堂屋门口,抬眼就见摆在堂屋地上,被白布裹着的一具具排列整齐的尸首,大小不一,大多看不出人形。
她抬脚踏入堂屋,借着从堂屋顶上那个破洞里照射进来的日光仔细数了数,三排尸骨,共二十七具,这三排尸首中,只有为首的有棺材收敛,那估计是她爷爷池正清。
“我家猫儿回来了……”
墙角处,郑妈妈抱着一具遗骨轻轻哄着。
那是郑妈妈的儿子,小名叫猫儿,比她大了两岁,小时候会编草蟋蟀逗她。边上的,应该是郑妈妈的丈夫,池府的管事,她叫郑二叔。
尸骸早已腐烂,味道很臭,也很难辨认,然而池旖旖还是一下就认出了她娘。
她娘半边身子都没了,但幸好还留了一只手,池旖旖就是靠指甲上的颜色认出来的,那是她给她娘染上去的,就在车樾人来的前一天。
池旖旖想抱抱她娘,可是味道实在太难闻了,她只能将白布重新盖上,然后退出了堂屋,坐到门口的台阶上。
她想着,应该理出个章法来,把灵堂布置布置,然后请大家来吊唁,最后出殡下葬,可是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出来。
盛明夷刚踏进大门,隔着影壁就见池旖旖独自一人背对着堂屋坐在门口台阶上,眼神空洞,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这还是第一次,见她这副毫无生气的摸样。
“将军……”荆玉小声请示,而盛明夷则是挥了挥手,然后头也不回地折返出去。荆玉没有犹豫,也立即跟了上去。
偌大一池府,只剩肃杀的风声和郑妈妈小声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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