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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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尔塔洛斯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他扶着门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像个苇草那样摇来晃去地走到桌子后面,他弯下腰,在角落里拿来一瓶葡萄酒。

说不定喝点这个,就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了。

沙暴足足吹了五天。

第六天,塔尔塔洛斯趴在门缝向外看,推测沙暴已经在更早的凌晨时分悄然消散。

他带着一身的葡萄味扒开石门,灰蒙蒙的天际像一面没被擦净的大镜子,太阳连个影也没有。

尸体和残骸之上覆着的沙土被风掠走,白骨和腐肉间,秃鹫成伴降落。

“该死!”

塔尔塔洛斯将手中的酒瓶摔在软绵绵的黄沙上,黄沙如蛇蟒,张开嘴将瓶身包裹,缓缓将其吞食。

塔尔塔洛斯妥协般呼吸着空气中腐肉难闻的气味,多亏了酒精的催化,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在凹陷的黄沙间涉足,像个疯子一样奔跑;

哪怕是被不知名的白骨绊倒,他也要顺着破碎的白骨找到尸体的头颅,捧着死人粘连着腐肉的面颊细细打量;

不知过了有多久,塔尔塔洛斯在黄沙间找到了他为玛门竖起的碑石———灰乎乎的一块,浮在悲哀的黄沙间。

他顺着石碑抬起头,看见秃鹫正欲从凹陷的眼眶中啄去玛门破碎的眼球。

“呵……啊!”

塔尔塔洛斯惊慌地喊着,他向玛门跑过去,被沙坑绊倒,被泪水遮覆的眼球盯着那些秃鹫,他狼狈地爬起来,挥舞着双手,拼命驱赶那些不肯离去的大鸟……

许是恶魔的血肉深得秃鹫的口味,塔尔塔洛斯的挣扎与驱赶徒劳无功。

那些秃鹫站在不远处,轻飘飘地看着他,并未离去。

玛门的脸颊已经被啃得不剩下什么,眼球仍余下半颗,金色的瞳眸已然死去,像是枯萎的日落。

塔尔塔洛斯抱着他,他抱着他,艰难地站起来,腿骨掉了一个;

他抱着他,脚步陷在来时踩出的沙坑里,秃鹫张开翅膀,在沙地上催起一片尘埃;

他抱着他,他的骨头不听话地从衣服里向外掉,秃鹫站在他的背上撕扯他的头发;

他抱着他,眼泪落到灰扑扑的骨头上,溅起金黄色的海浪和玫瑰花。

“……”

秃鹫散去了。

那人不怕疼,还把喉咙护在它们啄不到的地方,它们只能拍拍翅膀飞远,拿他没办法———地上还有那么多食物,它们是聪明的族群,必要时总能作出正确的取舍。

塔尔塔洛斯还醉着,他搂着玛门的尸骨躺在地上,把眼泪蹭到他满是沙尘的衣服上。

———

在没有落日和飞鸟眷顾的黄昏里,塔尔塔洛斯大哭了一场。

酒精将他在蜃楼外常年遥望的幻象折在黑夜的幕布里,未干的染料如骨血般交融;

现在,它们被黑夜带回来,一点一点在他眼前展开;

塔尔塔洛斯仰着头,他迷茫地伸出手去触碰那些交错的条纹,搅乱那团荒谬寂静的黑暗。

他又觉得自己在做梦了,甚至怀疑自己从来就没清醒过。

他看见黑色的玫瑰在眼前绽开,看见深蓝的海浪将自己的半身淹没。

他感到害怕,攥紧了手里的酒瓶,却不敢在海浪中挣扎------如果海浪像黄沙,那么在其中拼尽全力挣扎,也只会越陷越深。

他张开口,想呼唤谁人的名字,想托付谁人予以自己拯救------寂静漆黑的夜里,黄沙告诉他,所有的一切都只剩下灰烬,一望无际的灰烬。

他喝了酒,往昔的一切也像是都浸在酒里,马上就能全部忘掉似的;他不安极了,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将酒瓶狠狠地摔在地上,他对着黑夜大喊:“不会忘掉的!永远也不会!”

塔尔塔洛斯在黑夜中走进沙漠,他抱着玛门的尸骨,将他深深地埋葬在黄沙之下。

这下秃鹫总找不到他了,塔尔塔洛斯心想。

他痴痴地笑着,坐在玛门的坟墓前仰头去看夜空;这时候,他看不见玛门那双快要烂没的眼睛,记忆中又无数次闪过那双如日出般金黄的眼眸,总觉得他还没死。

他一定还活着!

塔尔塔洛斯站起来,最后一瓶葡萄酒被他装进肚子里,希冀的火焰在梦境一般的现实里燃烧;

对着沙暴后空无一物的夜空,他大声地呼喊,拼尽全力,嘶哑喉咙;

愿你的飞鸟永不安睡,使你脱离那噩梦一般的深眠------

故事从这里结束,也从这里开始。

赛特的雕塑被众人碾碎后,大逃亡开始了。

在众人离去后,塔尔塔洛斯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一本玛门留给自己的诗集,一面镌刻着过往的石板,还有玛门离去前塞进他手心的指南针。

只有这些了。

空荡荡的它耶甘城中,只剩他一人。

在无处不是风沙的大漠中,他并不急着上路;塔尔塔洛斯躺在房间里冷冰冰的石床上,用一整夜的时间打量头顶灰乎乎的天花板------这是他仰望了十三年的天空。

好了,该离开了。

玛门,他一定会在那黄金铸成的高城之中等待着自己。

转世也好,苏醒也罢,塔尔塔洛斯荒谬执着地自我感动着,他打算将自己的余生尽数献给沙漠,只为了再次见到那双悲哀温柔的金黄色眼眸。

———

“……玛门送给他的诗集,他还带着吗?”

瓦沙克轻轻地笑了一声,故事讲了一半,他却不再继续说了,慢慢地站起来,抬起一只右手,投下的影子将塔尔塔洛斯的尸体盖住:“啊,休息够了,还是要接着干活的。”

半空中的那只右手轻轻成拳,影子慢慢地缩小,最后带着其中的尸体一并消失不见。

路过伊卡洛斯身边时,瓦沙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在他的行囊里。六十多年,石板被打碎了,他还留着这本诗集。”

伊卡洛斯点点头,他转头看向墙角,塔尔塔洛斯单薄的行囊正在那里沉睡。

“我先走了。”

瓦沙克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他走进阴影里,又转过身正对着伊卡洛斯,按理说,他这时候应当不知晓伊卡洛斯的名字,但预言之神总是让人出乎意料。

一个青年的嗓音从瓦沙克的喉咙中飞出来,区别于他的本音,有些低沉,还有些嘶哑:

“伊卡洛斯,你将坠落。”

伊卡洛斯愣在满地血色中,视野中那片模糊的黑暗里,瓦沙克已经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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