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了竹屋,薛思将沉沉睡去的薛闻笛放入那盆清水中,给他洗了洗,再晾晾干,摆回了那张小床上。做完这一切,薛思才去沐浴更衣,散着头发坐在案几边温书。
薛闻笛却不知为何忽然醒了,迷茫地睁开眼,神思混沌。
“师父,什么时辰了?外边怎么这么亮啊?”
他迷糊着像是在睡梦话,刚说完,他整个竹身就弹了起来,大声嚷嚷着,“不好不好!我睡过头了!”
一根狗尾巴草轻轻拍在了他的头上。
“还早,继续睡吧。”
薛思轻声哄着,薛闻笛果然安静下来,缓缓躺下,再次睡去。
直到月上中天,他才悄然醒来。
屋里很静,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浅白的月光,照在案几那叠放整齐的书籍上。薛闻笛静静躺着,薛思的气息近在咫尺,若有似无的浅香萦绕,他竟难以入眠。
薛闻笛从不曾和薛思睡在一个屋里过。
在锁春谷时,这样的竹屋有两间。薛思那间稍微大些,因为要放书架案几,而薛闻笛那间相对就更简陋,除了一张床,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
不知道那两间竹屋是否完好,这轮明月又是否依旧为他照看着院子里那株雪白梨花树。
念着想着,薛闻笛情不自禁唤了一声:“师父。”
声音很轻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
他闭上嘴巴,不再言语。
师父应该没听见吧?
他想。
片刻后,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嗯。”
也是那样轻悄,仿佛怕惊扰了他。
薛闻笛哑然,不知道要不要再说几句。他想,师父是不是也在做梦,也梦到了锁春谷?梦到了那两间竹屋和那棵梨花树?又或者,是否也梦到他了呢?
薛闻笛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
“没睡着吗?”
薛思淡淡地问着他。
“睡醒了。”
薛闻笛回答着,又陷入了不明所以的沉默。
他以前和师父待一块,不是在练剑,就是在画符,不是师父看着他种菜养花,就是师父看着他淘米做饭。记忆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同一片夜色里,无言相伴。
“嗯。”
薛思的回答依旧简洁,薛闻笛忽然坐了起来,发呆似的盯着窗前那片月光。
他喃喃着:“师父,我有点想回去了。”
“再过段日子吧,谷里有封山大阵,你现在踏进去容易魂飞魄散的。”
薛思所言,薛闻笛不是不懂,却难以忍受内心那阵空荡荡的,难以言明的诡异情绪。
“师父,我好像有点寂寞了。”
他说着,这样的情绪他不曾经历,十分陌生,让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或者,有点孤独?”
他说不明白,紧接着就沮丧起来:“师父,你能懂吗?你要是能懂就好了。”
薛思不言,薛闻笛就更是低落。
倏然间,一根银线缠住他的腰,将他勾了过去。再回过神,薛闻笛已经枕着薛思的胸膛,躺在人温暖的被窝里了。
“月是故乡明,该是寂寞的时候。”
薛思温热的掌心轻轻覆盖住这竹编的身躯。
薛闻笛复杂的情绪愈发强烈起来,他急切地想要表达,却毫无章法。
他问:“师父,我能和你说说话吗?”
“嗯。”
“你困不困?”
“不困。”
月色被困于那小小的一方窗户外,薛闻笛好像也被这温暖的怀抱困住,不得脱身。
他问:“师父,你都不教师弟们术法的吗?”
“既修剑道,仙道之法就需要放一放,不然学得太杂,反而会是拖累。”
“可我看傅师弟勤奋刻苦,品性极佳,多学一点,并无坏处。”
“勤奋有余,悟性不足,暂且不论。”
“他年纪还小,多加指点,定成大器。”
“他已经十九岁了,再过四个月,就是及冠之年。”
薛思沉了声,“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能御剑在封山大阵里转圈了。”
薛闻笛不语。
半晌,他又问:“那施未师弟呢?我看他挺有悟性。”
“不如傅及刻苦,心性难定,难承大业。”
薛闻笛皱起眉头:“那曹师弟和张师弟呢?”
“十七岁的年纪,贪玩了些,以后再说吧。”
薛闻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我要教他们的岂不是很多?”
“你将来要继承为师衣钵,为我锁春谷承天脉,继仙道。现在正好长长眼光,免得日后被骗了去。”
薛闻笛一时语塞。
薛思又道:“剑道与仙道虽说根源相近,但终归不同。传道授业,也需因人而异,不是把会的都塞给他,就是在教徒弟。明白吗,小楼?”
“是,徒儿明白了。”
薛闻笛说着说着,不知是这被窝太暖和,还是说累了,就又打起了呵欠。正要闭眼,忽然又挣扎着要爬起来,薛思还有点奇怪,就松了手:“怎么了?”
“我,我们!反正不能这样。”
薛闻笛面红耳赤,一骨碌滚下来床,掉回了自己的地方,小被蒙住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闷声装睡。
“那是师父流氓了,向你道歉。”
薛思说得极诚恳,“原谅师父,好吗?”
薛闻笛哪招架得住?他瓮声瓮气地回答着:“是我不好。”
是我不该有这样多余的心思。
这月色如水,着实恼人啊。
但是更恼人的还在后边。
那几个被薛思罚了去厨房劈柴的几个师弟,并没有放弃对薛闻笛的探究。尤其是施未,在思考了三天三夜,死活想不明白那幽绿色的大雾从何而来之后,他就更是坚定了追根究底的信念。
“不行,那东西太邪乎了,我一定得向师父请教一二。”
施未扔下一捆柴火,叉腰站在厨房门口,从东走到西,再从西走到东,一副抓心挠肝的着急样儿。
曹若愚拎着一桶刷锅水出来,“哗啦”,倒在地上:“三师兄,你就别操那个心了,既然师父说他有办法,那肯定不是咱们能掺和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傅及也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搭着几条湿抹布:“师父想说自然会说的,我们还是安生几天,等他告诉我们吧。”
“师父那天的态度,摆明了敷衍我们。”
施未拧着眉毛,“我就是想不通,师父从来不是个专横武断的人,他怎么瞧见那堆篝火,就说我们放火烧山呢?事出反常必有妖,别是那个阴魂迷了师父的眼!”
此话一出,除却傅及,曹若愚和张何都不约而同竖起了耳朵。
“三师兄,此话怎讲?”
“你们没听见吗?那恶鬼在浓雾庇护下,冲我阴森森地笑了好几次,那声音,可幸灾乐祸了。”
施未面目狰狞地添油加醋,夸大其词,本来在竹屋里没事儿荡着床玩的薛闻笛冷不丁滚了下来,倒插葱似的栽在了地上。
“哪个小东西在背后说我坏话呢?”
薛闻笛起了身,抄起一根小竹签,在地上画了个方位图。
目标指向东南。
薛闻笛沉思片刻,就背上竹签,气势昂扬地出了门。
薛思本在院中给香兰浇水,察觉到他出来,头也没抬,轻声问着:“去哪儿?”
“东南。”
“那是厨房。”
薛闻笛停下脚步,似乎是迟疑了。
“你那几个师弟估计没有死心。”薛思抿了下嘴唇,似乎是在笑,“竹签给我,你带上这么个凶器,可不好。”
“这怎么是凶器呢?这明明是我新做的佩剑。”
薛闻笛开着玩笑,还装模作样地舞了两下。
薛思扬着嘴角:“听说秋后的蚂蚱蹦得最欢。”
薛闻笛拉下脸,佯装生气了,竹签一扔,嚷着:“罢了,我赤手空拳也能教会他们,什么叫不该知道的别去瞎琢磨。”
“嗯。”
薛思没有阻拦,目送着自己的大徒弟活蹦乱跳出了门,轻轻摘下一片兰草叶,置于唇边,默念了一句清心咒,接着手指微转,那片兰草叶就飞了出去,紧紧贴在了薛闻笛背后。
对方亦有所察觉,但不曾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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