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度用力一甩,没甩开他的手。
他怒气冲冲地抬眼,对上一双饱含歉意的眸子。
“抱歉,是我说错话了。”陆星野尽可能地低眉顺眼,悄悄观察曲度的神色,解释道,“我相信你的能力,但我不信我自己。”
曲度一愣,有些没明白他的意思。
陆星野见他冷静下来,松了口气。
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但却带着一丝苦涩:“如果我失控,会伤害到身边的人,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对我来说……会很痛苦。”
他脸上的笑意敛去,说出的句子有些混乱,但不难从他脸上闪过的悲痛看出,好像他经历过类似的事情,让他毕生难忘。
曲度张了张唇,有些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就听到陆星野继续说,神情眷恋又怀念,说出的话却偏偏是苦痛:“我的师父,就是被人控制着,杀害了……他的妻子、我的师娘。”
曲度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傀儡术?”
“你知道?”陆星野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忽而松开了捉住他手腕的手,在最近的座椅上坐下,手指摩挲,故作释然道,“其实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只是……不想重蹈覆辙而已。”
曲度见他这副明显就是还没放下的表情,心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一般,难受的紧。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决定遵从自己的本心,走到他面前,轻声道:“想知道,为什么我讨厌你说那样的话吗?”
陆星野抬头,漂亮的眼眸里倒映出对面人的面容。
直觉告诉他,曲度说这话的意思是想要安慰他,虽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鬼使神差地问:“为什么?”
内心好像有个声音在说,多了解他一点,再了解他一些。交换过过往,是不是……会能更亲近几分?
曲度轻笑一声,转身出了门,衣摆擦过陆星野的膝盖,是无声的邀请。
陆星野伸出手,却没碰到那片衣摆,可明明,那人的背影不是遥不可及。他眼神微暗,咬着后槽牙勾出一个充满野心的笑。
他偏要强求。
曲度的院子里,有一颗祈福树,上面大大小小挂满了许多红色的布条,隐约可见上面的字迹。
他站在树下,挂着温和的笑,回过头来看陆星野,虽然是笑着,但却莫名多了些悲凉。
“这些是……”
陆星野走到与他并肩的位置,抬头看这些红布条随风而动,呼啦啦的,轻飘又沉重。
“他们都是……我的病人。”
曲度的声音很轻很轻,似在怀念。
五毒教向来毒医双修,擅长蛊虫制毒,也可治病救人。
千蝶起,碧碟落,可肉白骨,活死人。
但传说终究是传说,一个人的医术终究有限,以毒制毒也不是正统医术……生死向来有命。
陆星野抬头去看,觉得有些诧异:“……这么多?”
“多吗?”曲度摇摇头,“战乱的那几年,几乎是尸殍遍野,这个数量已经很少了。”
曲度轻轻抬头,一只碧碟从指尖飞出,轻飘飘地落在离他最近的红布条上,翅膀微微波动。
莹白色的光辉洒落,照亮了那些字:“平安顺遂。”
没有署名,简单至极。
“如果有来生,就算是我的祝愿吧。”
接下来,陆星野从曲度口中,听到了一个故事。
曲度刚离开巴蜀,去江湖闯荡的那一年,恰逢战乱。
到处都是尸骸,多的是没有署名的无字之碑。
他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满目惊诧,行走之时,被一个小男孩扯住了裤脚:“救救我们……救救我爷爷吧……求求您了……”
烛火在帐中艰难地跳动,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曲度语气冷硬,居高临下地看着一旁瘦骨嶙嶙的小孩:“你确定吗?我的救治之法常人很难忍受。”
小男孩抿了抿唇,抹了把脸,看向一旁的床上,他口中的爷爷皮肤皲裂,只吊着一口气,意识模糊不清,嘴里喃喃地说着:“娃娃,活下去……娃娃,活下去……”
行将朽木的灰白气息在爷爷面容上蔓延,仿佛他下一刻就会死亡。
曲度叹了口气,将手指搭在爷爷枯瘦的手腕上,脉搏细若游丝,他也没把握能将人从死线拉回来。
更何况,就算真的救活了他,他们爷孙两人……又要怎么活?
小男孩干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哭腔:“我只有爷爷了,求您救救他吧!”
“那说好,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要惊讶,也不要大喊大叫。”
曲度声音一落,召出一只小小的蝎子,通体雪白,在他手腕上蛰伏停留。
圣蝎还太小,也不知道能不能拉回这位爷爷的命。
他轻声说:“去吧。”
然后圣蝎爬上了爷爷的手腕,尾针轻轻一刺,干瘪的手腕已经挤不出多少血液,过了很久,才冒出一点粘稠的血沫。
染血的尾针好像变得有些发绿。
与此同时,一只蛊虫顺着伤口钻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爷爷的脉搏一点点跳动起来。一开始是很微弱的,渐渐地,越来越强劲,爷爷也睁开了眼。
“爷爷!爷爷你醒了!”
曲度松了口气。
他刚想退开,将空间留给这爷孙俩,却被一只冰冷、枯槁如同干柴的手,猛地攥住了手腕。
曲度一惊,倏然低头。
床上,爷爷的那双眼睛浑浊不堪,没有丝毫光彩,他空洞地望着曲度的方向,艰难地张开口,发出“嗬嗬”的声音。
“爷爷,是这个大哥哥救了你!”小男孩一脸惊喜地扑倒床边,依赖地抱着爷爷的另一只手。
“娃娃……活着……”爷爷的面色终于红润起来,甚至还有力气抬起手。摸了摸他的手。“是你……救了我……”
曲度站在床边,看着这一幕,声音有些发涩:“是我。”
“谢谢……谢谢你……”
曲度用蛊虫之术将爷爷的性命从死线上拉了回来,但缺少食物和水,他的身体早晚有一天会撑不住。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曲度没有离开,反而在这里留了四五天。
直到有一天。
爷爷醒的很早,天还没亮,小男孩伏在他手边,还在打鼾。
“恩人,你醒着吗?”
曲度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他的夜视能力很好,能看见爷爷的视线没有焦点,手却死死攥着自己的孙儿,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
“求您,救救我的孙子,带他走吧……你们走吧……”
他说的话断断续续,每隔几个字,就要停顿很久。
曲度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他怎么看不出,这是……回光返照。
“爷爷!爷爷!不要离开我!”
小男孩忽然预感到什么,从梦中惊醒,想哭,却已经哭不出眼泪。
“让我……让我……” 爷爷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胸腔的起伏更加骇人,“……解脱吧。”
曲度一愣,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从未有人,用这样残存的一口气,如此清晰地向他祈求“解脱”。
曲度没说话,乱世之中救人已是不易,之后的事,他很难轻易许诺。
他感到深深的挫败感。
这几天,他看着这张被痛苦折磨得扭曲变形的脸,干瘪的皮肤紧紧包裹着骨骼,眼窝深陷,嘴唇因脱水而裂开数道血口。
或许,他一直在清醒地感受着生命在一点点流逝,感受着身体从内到外的腐烂。若不是还惦念着唯一的孙子,他如何承受的住这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凌迟,只怕早就撒手人寰了。
曲度闭上了眼,声音艰涩:“好,我答应你。”
“多谢……” 爷爷的眼中滚下两行浑浊的泪,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这是他体内残存的□□,“……就托付……”给您了……
他那双一直圆睁着的、空洞的眼睛,慢慢、慢慢地阖上了。那只枯槁的手,无力地滑落,软软地搭在了床沿。
帐内死寂,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男孩那双空洞的眼睛望着曲度,里面满是对亲人死亡的恐惧:“爷爷他,是不是很痛苦?”
“……他已经不痛了。”
男孩许久没说话。
曲度也沉静许久。
久到,陆星野以为这个故事讲完了。
他忍不住追问:“那个小男孩呢?”
曲度抬头看那只碧碟,它轻轻跳跃,飞到了另一处。
陆星野跟着他的视线看去,似乎猜到了什么。
“……也死了。”
曲度轻飘飘地说,藏起来的,是诸多无能为力。
“这个故事真烂。”陆星野声音干涩,看向曲度的眼神多了些心疼,“尤其是最后一句。”
“所以后来,我很少许诺。”曲度转过头,认真地看向陆星野,神色严肃,“我承过的命,现在都好好活着呢。”
陆星野不知说什么好。
原来自己那番话,真的踩到了他的苦楚。
原来,承诺的人,施比受更痛苦。
曲度转了个圈,走到他面前,微微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博同情。”
“就像你说的,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但分享也是一种疗愈。”
“你愿意,跟我讲讲你的故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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