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姝的眼眶倏地红了。
自从被百里岐强行带走,他就再没有体会过被人关心的感觉。
“师尊,师尊。”
“师尊……”
压抑了四年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全部喷涌而出。
慕容姝伏在妄意的膝头大哭,双手箍住妄意的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脊背跟着起起伏伏。
妄意僵住了。
他活了几百年,没养过小孩,跟没经历过小孩小孩趴在自己腿上哭。
要换了别人,他早就将人掀开了,但这是他刚收的徒弟。
妄意不知该作何反应,手在半空中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落到那瘦弱的脊背上。
他一下下地抚拍着,初时还有些迟缓滞涩很快就变得自然。掌心下凸-起的脊骨存在感十足,皮肉摸上去只有薄薄一层。
怎么瘦成这样?
妄意皱眉。
原本他是不打算带走眼前这个孩子的,更别说收其为徒。但或许是这小孩的模样太过可怜,又或许是因为眼底的光和攥紧的手,上百年未曾出现的恻隐之心突然开始跳动,让他改了口。
再者,天生媚骨和先天炉鼎确是无比稀少,在此之前,妄意从未亲眼见到过。教导兼具这两种体质的人使之成为修仙界第一高手,想想倒也有趣。
或许,这个小孩是天道留给他的最后一道坎。他原本预感飞升将近,结果鬼使神差收了个徒弟,未来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都得压着不能飞升。
不然岂不是把小徒儿留下任人欺负?
在平静温暖地安抚下,慕容姝哭得更大声了。他没有压抑自己的哭泣,仿佛要把这四年来遭遇的一切都发泄出来。
慕容姝受够了那阴冷逼仄的房间,受够了其他被百里岐掳来的人或可怜或嫉妒的目光,更受够了无止尽惴惴不安的等待。
尤其到了十四岁。
炉鼎和媚骨会在十四岁时成熟,却无法被预测究竟是在十四岁的哪一天。
他每日带着未知睁开双眼,怀着恐惧与恨意入睡。而那些许久未见的,音容都已淡去的人常常出现在梦中,和刺目的红一起冲击他的大脑。
空旷的殿内只有慕容姝哭泣的声音。渐渐的,哭声变成了抽泣声。慕容姝的理智也渐渐回笼。
背上温暖的手掌,眼前的湿润,无一不提醒他刚刚做了什么。
他在师尊面前哭了。
哭得很大声。
而且是趴在师尊的腿上。
鼻涕眼泪全糊师尊的衣服上了……
天杀的百里岐,他都做了什么!
要不是受百里岐的影响,他怎么会在师尊面前做出这样的事,甚至还玷污了师尊的衣物?!
慕容姝动了一下手,然后惊恐的发现——
他的孽手正紧紧地抱着师尊的腰!
天杀的百里岐!
呜呜呜,他不会拜师的第一天就被逐出师门吧。
不要啊……
想着,慕容姝欲抬起的头又重新低了下去,手紧了松,松了紧。
他该怎么面对师尊啊?
还在纠结挣扎,慕容姝感到脑袋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
“哭好了就起来。”
平心而论,妄意绝不喜欢被人抱着哭,遑论衣袍都遭了殃。他能忍到现在全靠初为人师的新鲜感和那么一点点师德撑着。
慕容姝突然又想哭了,他抽噎着抬起头,眼睛红红的,脸色但是变得更加红润。
慕容姝瘪着嘴:“师尊,您不会赶我——”
脸色刷的又变得苍白。
怎么突然出现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一男一女,四十岁的模样,衣着朴素简单,手上都挎了一个篮子,篮子里装了些瓜果蔬菜。
他们的站姿一模一样,篮子挎在臂弯上同样的位置连倾斜的角度都是一样的。明明是不同的两张脸,脸上的表情却是如出一辙亲切和蔼,皮肤的颜色和质感都好似全然相同。
他们微微低着头,眼睛对着的方向正是慕容姝,像在看他,目光却空洞无神,仿佛长在眼眶里的只是两个玻璃珠而非眼球。
慕容姝还跪在地上,他下意识地抓紧了妄意腿上的衣服:“师,师尊……”
“别怕。”妄意托了下慕容姝的手肘让他从地上站起来,“两个傀儡罢了。”
慕容姝眨了眨眼:“傀儡?”
那两个人仍然保持着原样,身体甚至连呼吸导致的起伏都没有,头发丝也没有晃动一下。
“嗯。”
妄意轻叩桌面,刹那间,两只傀儡活了过来。
两张脸变得相似却不相同,他们开始有了细微的动作,眼中-出现符合年龄的沧桑。
“剑尊大人安好。”
“小主人安好。”
两人微微躬身,齐声道。
慕容姝看看他们,又看看妄意,手指点了下自己,用肢体语言无声示意道:小主人,我?”
妄意点头。
他轻啜一口茶,将茶杯放到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下一刻,那两只傀儡似乎接收到了什么指令,不仅活了,更是活泛了。
他们就像村庄里大街上普通而热情的叔叔阿姨一样,表情一下子变得热切和蔼,眼睛嘴巴都是恰到好处的笑容。
他们挎着篮子走到慕容姝身前,一人一边搭在慕容姝的肩上,推着他往旁边的木椅走,然后压着他坐下。
叔叔边拉扯他边说:“孩子,快坐,跪了这么久该累坏了。”
是一口标准自然的雅音。
慕容姝不知道他们怎么突然就冲着自己来了,发懵中看了妄意一眼,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是干爽的,甚至脸上都没有黏黏糊糊的感觉。他又从叔叔婶婶的包围中小心地看向妄意的腿,衣服看上去平滑干净,没有不明液-体。
他的脸红了。
只是不等他再多羞愧一会儿,婶婶开口了:“这些都是叔叔婶婶给你买的,你看喜不喜欢。”
同样是标准的雅音。
篮子里的蔬菜瓜果都被展示了一遍,叔叔婶婶把它们往篮子里放一个就消失一个,两个篮子就像两个无底洞吞噬着这些食物。
等原有的食物消失得一干二净,婶婶在空无一物的篮子里掏啊掏,掏出来一个比篮子都大的锅,随后又掏出了一整套厨具餐具。
接下来的几十分钟,两人就像在变戏法一样,将东西塞进篮子,又从篮子里拿出东西。
面粉,大米,被子,枕头,床单,话本,杂记,地方志,胭脂,头绳,金钗,衣裳,腰带……应有尽有。
慕容姝刚开始时目瞪口呆,到后来变得头晕脑胀,昏昏欲睡。
每拿出一件物品,叔婶都会用热情洋溢极具穿透力的嗓音为他介绍,短则十几秒,长则几分钟。总之,慕容姝的眼睛和耳朵全程没有休息的时候。
当最后一样物品被放进篮子里,那在飞舟上格外明显,喋喋不休的声音戛然而止。
叔叔婶婶瞬间变成了没有生气的傀儡,表情动作一致得吓人。
慕容姝的瞌睡荡然无存。
他看向一旁许久没有出声的妄意。
妄意阖眼坐在宽大的木椅上姿态闲适,直到慕容姝看过来,他才睁开双眼。
妄意:“这些都是给你准备的,缺了什么跟我说。”
慕容姝眼睛亮了:“谢谢师尊!”
师尊看上去不染凡尘,却为他想了好多,真的很关心他。
妄意轻笑一声,又悠悠道:“那魔修尸体都凉透了,你不必再怕他,只管安安心心做我的弟子,若在有人敢侵扰你,下场同那魔修一样。”
“放心,你师尊我天下第一。”
这么好的师尊竟然还是天下第一?
慕容姝想,或许他这四年积攒的运气都集中在今天发挥了作用。
妄意:“我让傀儡把日常所需的物品放置进你的房间了,等你开始修行有了灵力再给你芥子空间。”
“你回房休息,需要什么都跟这两个傀儡说。”他顿了下,补充道,“跟我说也行。”
徒弟在魔修手里肯定过得不好,他现在还是要对徒弟的身心多加照顾。
慕容姝点点头。
于是傀儡们又活了过来。
飞舟很大,从这里走到慕容姝的房间需要花费不少时间,廊道左右两边排列着许多房间,都是房门紧闭,间隔固定距离会有一盏造型精美的油灯被固定在墙壁上。
目之所及整洁有序,看不到一丝灰尘,同样也没有人烟味。
好在有两个傀儡陪着,让慕容姝不至于害怕。
现在的它们不再像淳朴热情的叔叔婶婶,它们成为了恭敬的仆人,向慕容姝介绍这艘飞舟,语调不急不缓,入耳舒服自然。
不用人说,慕容姝能很轻松地知道哪间房是自己的。他一路上经过那么多房间,都是昏暗的,带着由于久未住人产生的阴冷气,只有眼前这间房不一样。
有暖黄-色的灯光从里面照出来,它有一股活的气息,连门上的雕花都更为精致可爱。
果然,长着女性模样的傀儡轻轻推开房门:“小主人请进。”
房间很大,窗户也很大,阳光从大大的窗户照进来十分温暖。屋顶的四个角各自镶嵌着一块橙黄-色的宝石,暖黄-色的光就是从它们身上发出来的。
屋子的陈设简洁大方。哪怕慕容姝不认识它们是什么材质,不懂得看做工,也看得出它们的品质都很好。
慕容姝对傀儡说:“请问能帮我打桶热水吗,我想沐浴。”
他现在还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红衫,全靠妄意拖地的外袍遮住身体。
“当然可以,小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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