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云翻涌，雷声轰鸣。
万里冰川和死寂的海面映照天空，天上地下一片暗红，巨兽虚像悬空，万千法阵旋转，风声如嚎，修罗地狱。
“凌衣，连你也要杀我吗？”
挥去的镰刀顿了一瞬。
倒不是因为声音，纯粹是一根漆黑法杖抵住了刀锋。不过，声音传进凌衣耳里时，法杖已经断了。
他抬眸，撞见对方滴血般的红瞳。虽然脸上仍是那种阴郁诡谲的笑意，瞳孔却仿佛湿润了一般，在镰刀滑过脖子的刹那变回了琥珀色。
温润清透，炯然有神，像是陈放在古老木柜中的珠玉，被一缕落日点燃焰火。
镰刀从脖子另一端滑出。
脑袋掉到冰面上，法杖掉进海里。空中无数复杂的法阵图案一瞬黯然，破裂，无数碎片裹挟漫天飞舞的花瓣掠过凌衣溅满血的脸。
猝然惊醒。
面前是画满了玫瑰花的纸箱壁，他趴在软乎乎的毛毯上，白光筛过龟背竹的叶片洒下。
耳边人声嘈杂，充满市井烟火气。
紧绷的神经慢慢松懈……他都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被同样的话惊醒了。杀千刀的人渣，死到临头还往他身上泼脏水。本来就打不过了，非得留下这么句鬼话后放弃抵抗，害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
可笑至极！燕绝哪来的自信这么问他？他不过是在上学时候和对方有过互相带饭、熬夜打牌的交情而已，那都多久以前了！
毕业后，燕绝就从脑子有点问题但成绩莫名很好的阴郁怪胎学生，彻底变成了一个杀人取乐，喜怒无常，言行怪异的神经病、死人渣。以前还只是打牌出老千骗两顿饭，踏上社会直接把人骗得倾家荡产。毫无下限毫无节操，屠村，鞭尸，脱衣舞……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坏事做尽天理不容，被守护全塔的三家势力联手清算了五次，这次总算是死透了。
每次想到这，凌衣都很后悔。
前四次，他就不该顾念那一点点浅薄的交情，刻意避开清算行动。如果第一次就杀了这混蛋，林哥怎么可能死……
都怪他。
都怪燕绝。
这混蛋临死还给他扣了顶屎盆子！他死了都被人传是和燕绝殉情！岂有此理！！
小猫气得抱住面前的布球，狠狠咬了一……半口。
这球是甄平安捡各种布料棉花之类垃圾缝的，经不起磋磨，凌衣平时已经尽量不去碰它了，更不准店里讨厌的泰迪靠近它，但就算尽力爱护，没多久它还是变成如今这幅破烂样子，到处漏棉花。
都怪那个笨蛋手艺不好。
小猫抬起爪爪打了两下布球，低头用鼻尖将它推到了小窝深处，和另一个七拼八凑的小鱼娃娃躺在一起。
小窝是个纸箱子，又是甄平安捡的垃圾，虽是他从众多纸箱中精挑细选出的最干净，最坚硬，大小最合适的一个，但简陋就是简陋。
对方在箱子上画了很多栩栩如生的玫瑰，又用各种碎布缝了非常软乎的毯子和小被子之后，这窝才勉强能住。
店里人多的时候，凌衣就缩在这里。等人少了他才出去转转，免得那笨蛋来骚扰他。
“还没好吗？我们赶时间啊！三个菜上这么慢？”
“不好意思啊姐，马上就好了，您再稍微等一小会。两分钟。别生气别生气……谢谢姐。”
真是笨蛋……又被催了！
小猫生气地从纸箱里探出头。
人来人往，没人注意绿植的阴影中冒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和一对Q弹的小猫耳。但小猫已站在低矮的上帝视角，将一切尽收眼底。
斜对面的饭桌围了三个年轻女孩，打扮时髦张扬却又有点廉价。服务员笔挺地站在其中最有气势最成熟的女孩身边，躬身道完歉，立即步履匆匆赶去下一个喊服务员的顾客面前，再次点头哈腰。
饭馆不大，却紧挨着挤了二十几张塑料桌，又脏又乱，除了暖和别无长处。
只有一个服务员。
就是甄平安那个没骨气的笨蛋。
明明是厨房里那两个家伙磨磨蹭蹭死不出餐，凭什么只有他在外面挨骂！这么小的店非要接这么多的客，这么多客人非要只招一个服务生，一天到晚又要买菜又要送餐又要点单又要收银又要到处给人当孙子……这么垃圾的工作坚持了一个月还不走！
笨蛋怂货！
小猫骂骂咧咧地跳出纸箱，走到三个女孩的桌前，稍显戒备地盯着三人。
“啊……小猫！”
“好可爱啊！”
“这里居然还养猫！”
“好漂亮的小煤球~”
下一秒，果不其然被抓到女人膝上沦为玩物。
“耳朵好软哦。”
“毛茸茸的诶！”
“好乖哦！快来跟我拍个照~”
猫猫：失去信仰.jpg
还好，比起被摸来摸去，拍照对凌衣来说轻松多了。
虽然他做人的时候对肢体接触和拍照同样排斥，但死后投胎成了猫，就对拍照无感了。
大概潜意识觉得被拍的并不是自己吧。
女人拍照很麻烦，光线角度动作神态……乃至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都要极力追求。更重要的是，得P。
慢慢P，仔细P！
P着P着，菜上来了。
“几位久等了，请慢用。”服务员弯腰问候熟稔微笑，麻利地将菜盘摆到最适合拍照的位置和角度，划掉菜单，做出用餐示意，忙里偷闲还摸了把猫，压低声线：“辛苦啦。”
光说有什么用，要加小鱼干！
猫猫跳下桌子，想咬一口对方的裤脚，对方却再次匆匆离开：“来了来了！”
“诶？别走啊小猫！”
身后的客人开始挽留，凌衣撒开脚丫子一眨眼不见了。
溜回绿植底下默默观察，饭店里的人似乎更多了。
男女老少，学生社畜，谈工作骂领导，八卦恋情和黑料，饭店顶部的小电视里，与饭店人群格格不入的西装男播报着最近频发的凶杀案，歌颂着当地警察局屡屡神速破案的高效实干，声音交织成一条乱糟糟的河。
“快给我！”
河里，偶尔也会浮起来一些醒目的垃圾。
“不给不给就不给！哈哈哈抓不到我！”
两个熊孩子在狭小的店里跑来跑去，尖利的童音格外刺耳。
对猫猫来说尤其如此。
他瞪了眼两个小屁孩，绊倒对方代价太大。只能忍着……
不远处，甄平安俯身侧耳，对一个年轻安静的女孩微笑点点头。
然后，凌衣就看到他走近那个小孩被小孩推搡，捶了好几下，又被赶来的家长一巴掌推到地上。
他走回安静的女孩身边，再次扯起嘴角。
十分歉疚讨好的笑容。
女孩移开目光，玩手机，兀自不痛快。
两个小屁孩继续疯赶打闹。
服务员匆匆走到了另一桌客人旁边，递上精致华丽的烟盒，笑眼弯弯地看着客人，陪着点头。不过，眼看客人把烟装进口袋再无反应，笑意渐渐僵住……
甄平安小心翼翼赔笑：“哥，烟钱九十五，您给我九十就行。”
客人眉头一皱，目光一斜：“这点钱你他妈也好意思要啊？我这一桌菜就几百块！”
甄平安讷讷，笑了笑，走开。
又这样……又这样！
这种事发生得太多了，凌衣也只能骂骂甄平安是个大笨蛋了。不知道反抗，不知道拒绝……没骨气。
还好，他时常有一点运气傍身。
“要不要脸啊你？”甄平安尚未走远，邻桌的学生抱胸冷笑：“总共两百块饭钱蹭别人一百块的烟，啧啧啧。我是你妈我头都抬不起来！废物东西，没钱抽什么烟？”
说完，五张大钞拍在桌上，霸气与财力尽显：“服务员，这废物的烟我请了。另外的算小费，你给自己换身厚点的衣服吧。”
“不，不用了小姐，谢谢您，您拿着就好了，不用的……我没事……”
客气什么啊笨蛋，她又不缺这点钱！
凌衣看不下去，闪电出击，跳上桌面叼走大钞藏回绿植，一气呵成。
少女失笑：“你的猫比你聪明啊。”
“抱歉让您看笑话了。小猫君——”
甄平安还想抓猫回来，不过其他催菜的客人没放过他，他只好先去服务。
蹭烟的客人没吱声。
倒不像只是因为占了便宜，凌衣估计他多半是不敢。
虽然邻桌的学生看上去确实只是女学生，连凌衣最初也没怎么注意，但一细看……这讥讽的语气，霸道的坐姿，无所事事中酝酿着坏水的神态，完全就是洛清梦。
四十天前她临时退出清算燕绝的计划，导致计划又耽误了十天，直到许染秋补上她的空缺。
她怎么突然到一层来了？
长生塔十层，层层凶险，鬼怪频繁出没。但毕竟是全塔三大势力之一魅影的骨干，平日无事绝不会从顶层跑到一层来。
一层又爆发厉害的丧尸病毒了吗？就在这附近？
凌衣没想多久，蹭烟的客人又闹起来：“哪个杂种把我钥匙偷了？我钥匙上还有金塔金火机，这可以立案的！快点给我交出来！”
吼了一长串，无人在意。连洛清梦都已在几分钟前大步离开，面都没吃。
“我警告你们，别逼我报警！”
男人站了起来，满脸涨红。
这一站，还真让他发现了。那小屁孩手里拿着亮闪闪的东西，不就是他那座小金塔吗！
“狗娘养的小兔崽子，小小年纪不学好……我来教育教育你！”
“你打我孩子干什么？！大人就这么欺负小孩的吗！”
随后，喜闻乐见的狗咬狗大战。
一众聊八卦的人都安静下来，现场吃瓜。只有小孩更大声的哭闹起来，服务员在一旁苦口婆心毫无用处地劝慰，电视里西装男仍在职业微笑：“昨日傍晚，有居民看到血蚀戮部叶部长现身二层静林区。现特地告知大家，二层暂未发现任何灾害迹象，叶部长此次前来只是为了视察基地工作，请广大居民不要担心……”
叶沉舟？
小猫放下钞票，盯着屏幕，叶沉舟的背影一闪而过。
他怎么也来了？
只有他一个人来凌衣也就信了是视察工作了，但洛清梦也在……难道……
算了。
关他什么事。
他已经不是月魑的凌衣了……一个月前失足掉下处刑台后，他就已经新投胎，当了猫。
保护民众，捕杀魔兽，清除毒瘤，抗击天灾……他从前日夜奔波的种种事宜，都已经与他无关。
关键是，他想有关也做不到啊。
连把他从垃圾桶捡回来，给他纸箱和小鱼干的甄平安，他都保护不了。
好在这家伙自带buff，欺负他的人都会遭报应。强势抹零的客人会丢失贵重物品，不讲道理的家长会遇到更不讲道理的超雄。连几个经常在打烊后点单的，也在拿外卖的时候撞到了鬼，吓得半死，从此九点半后基本没人下单。
一层丧尸出没，他们所在的平安城算是块“风水宝地”，出现大规模丧尸的几率远低于一层平均值。但正因此，无数人都挤进这里，鱼龙混杂，底层互斗，恶人遇恶鬼，恶有恶报毫不稀奇。
只有一个人，目前还没被反弹。
“诶呦，不错啊，收了这么多。”
没错，就是这个大腹便便的秃头店长。
甄平安赚的小费全被他拿走，但抹零和买烟买酒垫的钱……
“你还好意思找我要？！谁供你吃供你住？你个瞎了眼长赖皮的丑东西，笨手笨脚脑袋也不灵光，离了我谁还肯收你！钱从你工资里扣。今晚没人点单，待会把卫生打扫下。”
骂谁笨蛋啊？！蠢货铁公鸡！没你这张恶心的脸饭店早就发达了！今晚二十几个人点单被你吃了啊！
小猫在服务员腿后，磨牙嚯嚯。
等甄平安走人那天，他一定咬破这畜生的喉咙。
不行，忍不到那天，他明天就狠狠揍一顿那只蠢泰迪！
“……好的，店长。”
比起他的义愤填膺，甄平安只摸了摸脸上的烧伤。
当然……鬼才会打扫卫生。
店长一走，点头哈腰的服务员扫帚一扔，舒展地伸懒腰。
甄平安还想逗猫，但他小鱼干都没准备，凌衣狠狠咬了他半口，躲开他每次伸手，最后跳到冰箱上居高临下地蔑视对方。
甄平安仰着头，无可奈何：“养你这么久了，和我贴贴一次都不行吗。”
小猫舔舔前爪，高傲地望向别处：你也配。
摸猫无果，睡觉。
关了灯，甄平安把角落卷起来的铺盖摊开，将纸箱搬到铺盖附近，一人一猫都蜷起身子睡下。
才怪。
哪有猫晚上睡觉的！
耳边呼吸变得绵长均匀时，小猫略显偷感地探出脑袋。
月色皎洁，照亮了甄平安半张脸。是被火烧伤的那半张脸……
但是，明明也不算丑啊。
比店长那个老秃子强多了！
小猫悄咪咪跳出纸箱，走到甄平安“床”上。绕后检查一下——
他就知道！这个笨蛋又没盖好被子！
小猫叼住被角往上扯，轻轻盖住服务员的肩膀。绕回前面，挨在服务员手边，团起身子。
手背的温度传到脑门上，温暖且安心。
这样的话，勉强能睡着……
等等！呼吸怎么停了！
这家伙是装睡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