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凛,我对你不好吗?”
“背叛我,你能得到更多吗?”
首辅大院,地牢密室里没有窗,唯一的烛火被铁栅栏分成一格一格,像囚笼里套了一层又一层囚笼。
空气里弥漫着陈血与潮土的味道,呛得人喉咙发涩。
说话之人嗓音不高,旁边的小吏听着,阴森森的,怪瘆人。
“宋指挥使,抬头。”
跪在刑架前的宋凛猛地一抖,身上的铁链哗啦作响,他缓缓抬头,对上一双黑得发冷的眼睛。
那双眼生得极好,眼尾微挑,睫羽浓而长,眸光沉如渊海,映着烛火都化不开。
真美啊。
宋凛想,如果不是在牢狱里。
这双眸子的主人一身玄色织金蟒衣,腰束狮蛮玉带,袖口暗纹翻涌。
这人坐在太师椅中,脚下踩着的不是牢狱里肮脏的血污,而是由虎皮制成的脚垫。
宋凛看清这人的脸,喉间滚动,随即赔笑道:“辅爷,属下对您忠心耿耿,何来背叛一说啊。”
驰杯无充耳不闻,只一抬手,身旁的绝色少女便将一块儿熨暖过的布匹搁放在扶手上,随即自觉后撤,执扇轻摇。
少女身后的侍从抬起一扇紫檀框屏风,置于驰杯无与宋凛之间。
侍从哈着腰道:“辅爷,这歹人面目可憎、满嘴喷粪,莫脏了您的眼。”
驰杯无落手,指尖在柔软温热的布料上轻轻敲打。
一旁两个小吏立刻会意,一把拖拽起跪在地上的三大营指挥使宋凛。
“辅爷!”宋凛惊慌,却不敢妄动反抗,他双目圆瞪道:“属下自入闽都时便追随您,辅爷待属下恩重如山,属下岂敢生那异心——”
不等宋凛话音落地,两名皂衣小吏铁钳似的手掌攥住他两臂,猛力往后一摁。
“砰”——宋凛的肩胛撞在乌木刑架,两枚倒钩铁钎自肩窝刺入,“噗”地穿透琵琶骨。
宋凛瞳孔骤缩,一声闷哼被剧痛撕碎在喉间,转瞬化作撕心裂肺的惨叫。
驰杯无从衣袖里抽出一道密信,里头的字字句句,**裸的彰显着宋凛的衷心。
可这衷心不是对他,是对他亲手扶持上帝位的白眼狼——景弘。
驰杯无抬袖遮住口鼻,嫌恶道:“小白眼狼刚刚登基,他许诺你的东西,没有我点头,你以为你拿的到?”
宋凛疼得面目狰狞扭曲,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可他不能认,更不敢认。
他从牙缝里挤出自己的声音:“属下……不曾……”
这些话,驰杯无听的耳朵疼,“都说忠臣不侍二主,既然你的衷心留不下,那就把命留下吧。”
宋凛终于意识到,驰杯无是真的要杀他!
他猛地挣起,琵琶骨处的铁钩撕得血肉横飞,他扯着嘶哑的嗓音道:“我手下三大营的兄弟都是亡命之徒!你纵有滔天权柄,也堵不住天下众口,更压不住我那些亡命兄弟的刀!”
铁链被他拽得铮铮作响,血珠顺着银白链身滚落。
驰杯无突然嗤笑出声:“我好怕啊。”
身后侍从如坠冰窖——谁不知道这位爷笑起来,比不笑更瘆人。
驰杯无慢条斯理地拍了两下手,声音清脆。
他起身绕过屏风,指尖挑起宋凛一缕沾血的碎发,在指腹间捻了捻,“昨夜亥时,三大营的腰牌已在我袖中。丑时,三大营的副将跪在我府门外,求我赏一条活路,至于你那些三大营的兄弟们——”
驰杯无轻声一笑,“此刻正在闽都城门待命,今夜城门一落,万箭齐发。你要他们‘亡命’,本辅成全你。”
宋凛瞳孔骤缩,铁链在腕上勒出森森白骨,鲜血顺着指尖滴落。
他怒火中烧,口不择言道:“断了根的阉狗!你怎敢!”
“阉狗”二字一出,一旁小吏颤栗不止。
要知道,“阉狗”这两个字,可是驰杯无的逆鳞啊!
驰杯无松开指间那缕发,执扇少女上前递上锦帕,替他拭净指尖。
他转身道:“本辅新得了一副玄铁琵琶锁,本想着正好试试能不能锁得住宋指挥使这一身反骨。”
“不曾想,宋指挥使,一心取死。”
“那就如你所愿罢。”驰杯无轻声吩咐道:“剐了他。”
驰杯无思考片刻,又道:“将他舌尖剜下来,泡酒。”
没错,他是条“阉狗”。
至少在世人眼中,他驰杯无就是阉狗。
也就是他这条“阉狗”,爬到了大靖朝内阁首辅的位置,紫蟒加身,玉冠束发。
权侵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准确的说,就是万人之上。
百官奏章经他朱笔一勾,便成金科玉律;天子玉玺在他袖中一藏,便是一月无声。
朝野私下流传一句话:
“首辅一怒,天不敢晴。首辅一笑,万骨皆枯。”
可就是这样的驰杯无,上一世却落了个万箭穿心的下场。
就在三天前,他又活了,脑海里一个叫天命系统的声音让他知道,原来他自以为是的呕心沥血,只是在为他人做嫁衣。
他所处的世界,只是一本书,而他驰杯无,则是这本书里最恶毒的大奸臣。
叛军之子,阉党之首,国之祸根。
驰杯无费劲心力,培养三大营,招募世家文豪,就连自己同母异父的亲妹妹都嫁给了景弘。
驰杯无倾尽一切,终于把景弘推到了皇帝的宝座上。
为了叫天下人安心,他演了整整二十余年的太监,最后却被景弘用阉狗二字钉死在史书上。
而这本书的主角鹰尔行,东定军少将军,年少成名,英勇无双。
上辈子,东祸叛军兵临城下,驰杯无携三大营前来救驾,岂料宋凛转头将他围困。
驰杯无好不容易逃出皇宫,却在闽都城门口撞上带兵平乱的鹰尔行。
那人银甲披身,将他一箭穿心。
他的尸体被东定军万箭定在城墙上,脑袋也被割了下来挂在了东定军战旗上。
就连他的儋州母族也遭牵连,被鹰尔行全数屠戮!
而他的亲妹妹,他在这世间唯一心怀愧疚之人,也被那厮折辱至死!
最后的最后,那对君臣,一个青史留名,一个封狼居胥,成就了一段可歌可泣的万世佳话。
——呸!
——真他娘的恶心!
重来一次,驰杯无依旧是权侵朝野的内阁首辅,紫袍玉带,万人之上。
驰杯无倏尔笑了。
天命?
天你奶奶的命!
这天命要他低头,他偏要把这天拽下来垫脚!
小白眼狼现在羽翼未丰,不急着宰。
对付狼崽子,就得圈着,困着,吓着,最好是叫他夜夜噩梦,听见“驰杯无”这三个字都怕。
至于鹰尔行——
既然这个世界的主角是鹰尔行,那要是主角死了,这个世界又会怎样?
驰杯无不在乎。
眼下东祸为乱,鹰尔行正跟着他爹鹰潭在东边平叛,人远在天边,不好动手。
他记得这一战,大靖大获全胜。
驰杯无思量片刻,漠然开口:“都退下。”
左右鱼贯而出,牢房重归死寂。
驰杯无推开牢房后的暗门,里头是一间极窄的静室,唯有一盏油灯将熄未熄。
他将油灯倒入墨砚,提笔蘸了蘸,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凌厉的字锋——
“退军,蓄锐,等我。”
这封寄给东祸的信件,便是鹰尔行“得胜”回朝的契机。
……
五年前,儋州东部出现冀氏叛军,东定大帅鹰潭帅兵前去镇压,大获全胜。
半月后,东定大帅鹰潭携其子鹰尔行,一路从雁门关赶回闽都述职,论功行赏。
城门还没开,朱雀大街已经沸反盈天。
卖糖葫芦的扔了草把子,绣庄的小媳妇撂下针线,拄拐的老爷爷都让孙子搀着往外走。
稚童骑在大人脖子上,就想看看一门双虎的父子俩到底什么模样。
正午,南门轰然洞开。
鹰潭骑黑马、鹰尔行驾白马,并排缓步入城。
大帅鬓角花白,刀疤横过眉骨,眼眸沧桑。
那少帅鹰尔行今年也不过二十有六,一身银甲本该衬得人温润,可偏被他穿出一股边塞的野性——护臂只戴一边,披风斜斜挂在肩头,风一吹,露出里头黑色劲装。
他眉尾一道浅浅的新疤,是上月夜袭叛军时留下的,他拿墨笔描深了两分,乍一看像故意画上去的反骨。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颤巍巍挤到前头,手里拎着一篮子还冒热气的红鸡蛋。
她踮着脚把篮子往鹰尔行怀里塞。
“小将军,吃口热的!要不是你带头冲阵,我儿子在雁门关就回不来啦!”
鹰尔行俯身去接,银甲的护肩撞翻了篮沿,一枚鸡蛋滚落,被白夜行一蹄踏碎。
他刚要开口,人群后方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铜锣声——
“当——当——”
有人高喊:“是内阁首辅驰杯无!”
锣声三响,朱雀大街倏地分开一道人巷。 一辆朱漆金杠的八抬大轿横陈长街。
轿身比寻常大了一倍,杏黄与石青交织的围幄密不透风,金龙在云纹间若隐若现。
抬轿的八名小吏皆着绯衣,腰束玉带,比寻常人家的小厮金贵的不是一星半点。
鹰尔行眯起眼,收紧缰绳,□□的“白夜行”打了个暴躁的响鼻。
“这杂种也配八抬大轿。”
声音不高,却惊得近处几个百姓膝盖一软。
鹰潭眉头紧锁,侧马一步,压低声音道:“阿行,你我此次入都,名为论功,可东定军荣已登顶,早已无赏可封。你肚里的火,必须憋回去。”
缰绳在鹰尔行指节间勒得发青,白夜行像是嗅到主人心中不平,铁蹄一碾,尘土四溅。
东定军功高震主,若在此时与驰杯无起了争执……
鹰尔行不忿,要退吗?
东定军经年血战,就换来了阉宦挡道吗?
思绪未果,轿帘微动。
杏黄缎面下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指腹粉白温润,轻轻扣了扣轿杠。
抬轿的八名小吏步伐顿止,长街倏然死寂,风也噤声。
那手的主人道:“东定军平叛有功,还不快些让开道来。”
话音落下,八名小吏齐步侧移,让开一条窄缝。
鹰尔行勒马,白夜行踏前一步。
擦身而过的一瞬,寒风撩起轿帘边角,一缕沉水香裹着寒意侵袭而来——冷而清,像雪地里的松,竟意外地好闻。
这阉狗,还挺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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