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步遥倒是没想到,天师在他面前摆弄了这么久的手指,到头来原来是想当一次神笔马良来把他的左手画回去,
他活动了一下崭新的左手,确实很顺畅,就像是原装的一样,于是下一秒,
一个丝滑的巴掌便拍在了天师的脸上,天师并没有躲开,于是一声清脆的“啪”便成功地回荡在了庙宇之中,显得十分空灵,
天师明显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掌拍得愣住了,但却依旧可以保持住儒生风范,只是在其间多出了点凌乱破碎感,
天师把手掌覆在池步遥拍过的脸部,看上去与其说是痛到了还不如说是在回味,他问,“为什么?”
池步遥脸上换成一个营业式的微笑来回应天师,他回应,
“早啊,真是好巧啊,小天师,请问你在问什么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打……”
“不应该打你吗?”,天师的话还没说完便已经被池步遥抢答了,
天师无奈一笑,又拿起了池步遥的右手,用指尖修复起了先前锤打钢化玻璃留下的伤痕,
颇像个受了气的小怨妇,却还不得不继续为爱人服务,
池步遥差一点就要忍不住质问荀轼,问他为什么不干脆画一个池步遥出来呢?
当然了,如果他真的这么问了,那么天师也就是荀轼,他的回答将会是——这没有区别,是的,没有区别,
拼拼图拼出自己的爱人还是画画画出自己的爱人,这其实上是同一件事,
手段对荀轼来说并不重要,他发过誓的,他只要他的爱人,只要他的池步遥回来,
为此,荀轼愿意付上一切,
一笔一笔做着修复工作的天师活像个钟表师傅,他一边修一边开口,
“你应该打的人叫做荀轼,而不是我,我已经给过你可以杀死他的灰符了,但很显然,你又落在了他的温柔乡里了,你没有听我的话。”
池步遥没有回话,而是继续盯着天师,
天师则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还是不相信我,你还是对这个瓶中世界执迷不悟,对吗?”
“所以,你到今天这步田地,一切都是你咎由……”
“啪。”
清脆的巴掌声再一次响彻庙宇,是池步遥抬手又给了天师脸上来了一巴掌,嗯,打的并不是同一侧脸,所以也可以说是待脸平等了,
再次被平A打出暴击的天师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不要打脸了,好吗?”
比起天师的淡然,池步遥则低下了头,把神色匿于身下,好似刚才被打的其实是他,他现在的状态是处于一种极度愤怒下的冷静,
他愤怒的是,荀轼只是随意换上一个马甲便这样对他说话,
冷静的是,他知道荀轼不会这样对他说话,事情到了这一步,池步遥看出来了,
荀轼的反复无常,比起戏弄他来说其实更像是在刺激他,
至于荀轼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根本想不出来,正如先前所说,他只是一个三无之人,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是,
但是,他绝对不会放弃的,是绝对的绝对,不会放弃,
他坚定了眼神,抬起头来直面天师,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
“那么,天师,我应该怎么办呢。”
语气并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天师放下了池步遥那已经被修复成功的右手,缓缓开口道,
“那就要看你到底想要什么了,小池,你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知道真实。”
“那就杀了他。”
“可我不想。”,池步遥说道,“我不想杀他。”
天师依旧保持着脸上的淡漠,但至于听到这话后的心情恐怕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为什么。”,天师说道,“荀轼的所作所为你应该看到了的,甚至就在刚刚他又欺骗了你,让你撕毁了灰符,你应该理所当然地恨他,去杀死他。”
“但我只是想看到真实。”
“那就只有杀了他,只有杀了荀轼,你才会拥有真实。”
池步遥对上了天师不知其表意的眼神,天师的眼帘倒影里,池步遥看到的依旧是不清模样的自己,
“我想,亲听他说。”
天师沉默了三秒,说道:“你会后悔的。”
“是的,我会后悔的。”
后悔什么呢?当然是后悔刚才没有多打天师几巴掌,不过才刚过一秒,池步遥便抬起了第三次手想要弥补这个遗憾,
但周围的烛光忽地明灭起伏,跃动到了天师手掌幻化成了金符,
天师迅速将金符塞入池步遥指间的同时止住了第三次巴掌大战的到来,他慌忙开口道:
“我会再给你一次后悔的机会,你只要拿上这张金……”
“我不要。”
天师的话再度被池步遥抢答,语气十分果断,
“你……”
“我不要这张,”池步遥用着崭新的左手与刚被修复完的右手将金符拦腰撕断,“我突然觉得让荀轼灰飞烟灭好像有点太便宜他了,”
“所以我想要一张贴上去能让他生不如死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最好还是可以五马分尸,六碾其灰,七窍流血,八碎其骨,最后再九灭其魂的。”
“请问这样的符,有吗?”
池步遥以极快的语速说完了上面一段话,成功地让现场陷入了迷之寂静,
天师的嘴开了又闭,闭了又开,最后只能从唇缝里挤出一个“有”字,
池步遥把撕碎成粉末的金符从指缝间抛洒出来,他横着洒下,
于是落在桃木地板上的金粉便是长条状,化作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隔在了两人之间,
他伸出手来,严肃又庄重地说道:“拿来。”
无言的寂静中似乎也夹带了无声的叹息,但天师只是说:“好。”
天师拉起池步遥的手向庙宇中侧边上精美且带着古老气息的壁画上走去,上面刻着的是各样鲜艳服饰的神仙,看上去宛如在开着瑶池宴会,
“跟我来。”
池步遥没有反抗,静静地跟着天师来到巨型壁画前面,天师看了壁画良久,似在思量着什么,忽地一转头把手指点在池步遥胸口上,
池步遥身上沾染了血迹的衣服像是被注入了生命,开始鼓动起来,流光浮动间,池步遥转身便想逃走,但比他更快一步的是天师,
天师另一只手的手指点在了壁画上一位俊秀神官上,用手空空地一划,
雾气转瞬弥漫开来,烟斜雾横之中,
“咳,咳咳….…”
池步遥在雾气里疯狂地咳嗽,当他的视野再度恢复清晰时,他身上原本沾红的睡衣已经变成了天师所指壁画上那神官的华丽服饰,
而原本壁画上的神官只剩下了可怜的一件白色内搭,正用着嗔怪的眼神看着在场的两个大活人,
可惜他的审视被两人默契地忽略了
“还要符吗。”,天师突然开口说道,
“嗯,先来十张。”
天师正对着几开外的池步遥,反手面无表情地伸入了壁画之中,他的手没入了画中,像是被二维化了般成为了画里的内容,十分复古,
壁画里天师二维的手不断地延伸,来到了壁画中众人眼神汇聚的一方天池,探入了池底,
而当其再出来的时候便拉出了一长串连在一起的紫符,不多不少刚好十张,像是从兑票机里取票一样从壁画中丝滑地拉出,
天师将多到垂在地上的紫符向前递出,
“你的符。”
池步遥上前几步抓住紫符长串的中间部位,麻利地将其滑到尾部撕下了一张紫符当着天师的面将其径直贴在了自己的脑门上,毫无反应,
这还没完,池步遥又上前了一步,近得快要跟天师贴在了一起,
他怀着一股莫名的情绪又撕下了一张紫符,这次贴在了天师的脑门上,依旧是毫无反应,
两个都被贴上紫符的人视线重叠在一起,紫符轻微地摆动着,他们的呼吸互相打落在对方的脸上,
就像是有两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侵犯入了各自的内心内陆,
言语在无声中好像已经得到了交流,但很显然,这次的交流并不娱快,
因为在下一秒,池步遥像在发泄一样又扯下了紫符,这次不是贴了,而是被大力地拍在了天师的左脸、右脸,
直到几乎拍满了天师整个胸口,池步遥才停了下来,紧紧抓住了手中仅剩下的一张被捏得不成样子的紫符,
他的声音听不出有任何情绪,
“我要出去。”
天师没有阻拦,只是说,“好。”
深蓝色的漩涡以泡泡破裂的方式梦幻地在池步遥身后打开,漩涡另一边的场景正是来时的厕所,
天师被贴满了紫符,就好像真的成了被贴上符咒的僵尸,一动不动的,
他只是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池步遥迈进了漩涡门之内,看着池步遥的背影在逐渐消失的漩涡门里隐没,
以及,看到在漩涡门快要完全收缩消失时,一只猛然从外界探入的手,又拦住了其完全消失,
另一只手紧随其后进入,两手分别扒住漩涡门已经缩小到只有手臂粗的洞口两侧泡沫测壁,不断用手向左右拉动,想要扩大洞口,
还有一只可能是嫌弃洞口扩张速度太小而向漩涡门下部大力踩击的脚丫,
几番操作下来,游涡门回到了原来的大小,甚至比原来还大一些,
池步遥的身影再度出现了,只不过这次不再是背影,而是正对天师了,
他现在正因刚才剧烈的扒门动作而大幅度喘息,
他的身后是瓶中世界里的第九间厕所,
他的身前是堂皇的庙宇里站着的被贴满紫符的天师,
他的刚刚被画出来的左手尚还扒在幻真的泡沫漩涡门上,
另一只刚被修复的右手还捏着所谓可以让荀轼永堕九渊的紫符,
对了,他的身上甚至还穿着刚刚从壁画上的神官上扒下来的衣服,多么艳丽,多么神圣,多么光彩照人,
多么荒唐!多么———荒唐!!
荒唐到了连池步遥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嘛,
也是在刚刚,他几乎要失去自己身上最后一丝自由意志,几乎就要拿着最后一张紫符回到瓶中世界上演荀轼为他精心准备的戏码,
但是来自他自己的声音向着他自己隆重地宣告了:我拒绝,我不要!
我不要!
于是他又回来了,他知道荀轼正在四面八方地注注视着他,
可能是直接通过天师的眼睛,也可能是透过壁画上某个神官,亦或是他手上的紫符,甚至是他脚底下的一块瓷砖,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他上前一步,属于他的整个世界此刻也对着可能存在于四面八方的荀轼倾压而下,
他想了很多,想到了早上临急临忙在电脑上翻翻找找的几本关于所谓强制爱的一类小说,
然而无论是毫无爱意逃来逃去最后Be掉的无谓,亦或是明明很爱却偏要互相折磨最后得来个迟到的He,他都不想要,
他宁愿他和荀轼的爱交织成一颗直白挺立的白杨,他不要节外生枝,只想互诉衷肠到故事的终点,
哪怕白杨会延伸到外太空被冻裂成冰碴,被宇宙射线来回穿透,亦或是根群蔓入地心中被熔化,被反复灼烧,
那都没关系,因为他们一直会在一起,
会一直,在一起,
在生命的尽头,他们可以为对方穿上洁白的寿衣,可以用着彩笔为自己爱人的寿衣上写下想说的话,想画的画,
可以写上一万遍我爱你,也可以画上两人一起去过的地方或还来不及去的地方,而在这之前,他们可以可以非常地可以去做很多事情,
但,他们绝不能像现在这样!
只是还没有恢复记忆的池步遥并不知道这已经是他们几千年来离幸福这个词最接近的一次了,
池步遥上前一步,将紫符抓在身前,向着荀轼的世界发话了,
他每说一句话,便撕去一部分的紫符,
“天师,你就是荀轼!我知道的!”
“撕啦——”
“荀轼,我是你的阿池,你知道吗?”
“撕啦——”
“你一直都在骗我,我知道的!”
“撕啦——”
“但我还是不想放弃爱你,你知道吗?”
“撕啦——”
“荀轼!”
“在你那该死的瓶子里,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甚至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但我今天,既是给你,也是给我两个选择,如果……如果你这样做的最后目的只是为了毁灭我,那你现在就把我杀了吧,当然了,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我会选择反抗到生命的最后时刻,”
“但是,如果你对我的感觉也像我对你一样,如果你真的把我当□□人来对待,那就请你不要这样做下去。”
“那就请你。”
“对你的爱人坦白一切!”
“撕啦——”
“我爱你,你知道吗。”
“撕啦——”
“但,虚幻的世界里,爱可以是真的吗?你知道吗?荀轼!”
“你知道吗!!!”
池步遥离开了,漩涡门也真的终于闭上了,
紫符的碎片在那之前便已经飘飞下去厕所的坑洞里,它们是往下的,但给人的感觉像是雄雄燃烧的火炉上空周旋着的灰烬,
只是不知道被燃烧殆尽的到底是腐朽的旧事物还是刚作萌芽的新事物了,
天师站在原来的地方,看着池步遥消失的地方出神,
一缕清风拂过庙宇门前的柳树,拂起三三两两的纸钱,最后又掠过天师的脸掠出了弥漫的雾气与一缕飞出的金光,
如梦似幻间,天师褪去了唇红齿白的儒生模样,又成为了荀轼,
金色流光围着荀轼不断飞旋,在其身后时而拉成上吊绳的形状,不一会儿又成了个金色的绞刑架,
它不断地发出悲鸣,你很难想象会从一把剑上看出它的悲伤与愤怒,
荀轼发话了,但对象并不是向他发出威胁的金剑,而是已经消失在门那头的池步遥,
他说,
“我知道。”
“我知道。”
“好。”
“我知道。”
“是真的,我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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