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9:30 二〇六房间]
“就是这些吗?”佐野川桃从西宫美羽的手里接过箱子,他们已经在房间里清理出了一片空地,准备进行降灵仪式,“好些年没做过这事,我都快记不清步骤了。”
她从皮质手提箱里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来,一些纯盐、蜡烛、鼠尾草和不知装着什么液体的瓶子,她晃了晃瓶子,旋开盖子嗅了下:“圣水?这东西在日本用不上吧?”
松田阵平也想要凑过来看,被鹤见瑛眼疾手快拽了一把,给拉到了房间的角落里。
“小心缺胳膊断腿。”鹤见瑛提醒道。
松田抓抓头发,“哪有这么脆弱。”
“幽灵先生,这可是降灵仪式,”这些道具里有一大半可都是针对幽灵的。鹤见瑛叹了一口气,看他还是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于是叮嘱说:“等会儿仪式开始之后,无论你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动,也不要离开这个角落。”
降灵仪式能够召唤亡者,虽然通常她们在布置时就会将亡者生前的物品放置在仪式里,以方便精准地找到目标,但也不好保证会不会不小心召唤到其他幽灵,就更不用说松田这种在边上不到五米距离围观着的幽灵了。他要是没控制住灵体的本能反应,不小心走到了仪式中,她们就得重启仪式。
“这我知道,电影里有。”松田阵平说着,把注意力转回到了鹤见的身上,见她的脸色不大好看,兴许是太累了,显出几分疲弱,不过那双绿色的猫眼还是很亮,上目线扫过来时带着点似笑非笑的调侃。
“有时候我真好奇,你这失忆了的脑袋里到底都记着些什么东西。”
“日本鬼片吧。”松田挪开视线,想了想又说:“和*向太阳怒吼*,那个有712集呢。”
“难怪你是刑警呢……以后记点有用的,712集最好别占满你的所有空间。”
松田看她的表情好像轻松不少,于是继续看其他人忙活,心不在焉地应了声,乖乖地待在角落里不动了。
西宫依照鹤见的指示在铺了纸的地面上用纯盐画阵法,濑尾则将引魂铃挂在门和窗的中间。
引魂铃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发出声响的,只有当灵体靠近时,才会有清脆的铃响,不过鉴于松田阵平一直在她们的周围,这铃铛也就响个不停,导致这个场景从一开始便很诡异。
但愿另外几位住客别过来敲门问情况。
鹤见在那面复古的铜镜上用沾了朱砂的毛笔画上召灵符号。
佐野川蹲在旁边,将五支蜡烛点燃,有些忧心地抬头看向鹤见:“能成功吗?这里的灵力这么微弱。”
鹤见瑛落下最后一笔,拿着铜镜看了看,没怎么精细打磨过的黄铜镜面模模糊糊地映出她的面容。
“总要试试。怎么,你怕了?”
鹤见瑛微挑眉毛,“我记得上次我们一起做降灵仪式还是在——”
“——7年前,芝加哥大学。”佐野川桃翻了个不太明显的白眼,“学校里差不多一半的亡魂都被你引到了体育馆,成功吓昏两个清洁工,一个校董,差点登报。”
“……谁知道那是个连环杀人犯!杀了那么多人。”鹤见瑛被她这么一说,显然也回忆起了那一天的*盛况*,惨死的幽灵们从体育馆的大门处鱼贯而入,像是被关进冷藏库的体验再度袭来,连忙甩甩脑袋摇走那些附带寒冷攻击的记忆,“再说,最后不也顺利解决掉了吗?”
“对,你天生就该吃这碗饭。我只是担心……”佐野川桃的声音低了下去,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担心什么?”
佐野川揉揉脸,把散乱的黑发都捋到脑后,“算了!反正有我在。”她站起身,挽起袖子,双手叉腰,开始清场:“时间差不多了,大家最后再确认一遍。”
鹤见瑛看看她,小声说:“奇奇怪怪的。”
佐野川桃一个转头,瞪视着她:“你也好好确认,别因为手生画错了。”
鹤见瑛缩了缩脖子,“好的小桃。”
房间的灯被关上了,只剩下五支蜡烛的烛火微微摇晃着,将鹤见瑛的身影扭曲地映照在墙壁上。
佐野川桃低声念起咒文,从前她们在国外做仪式时用的是拉丁文,回到了日本后却不能共通,于是在几次驱魔碰壁后,被鹤见瑛一块儿拉着去报了汉语补习班。
咏诵出来的咒文带着一点古怪的,含有节奏的韵律,如同一段古老的歌谣,好像正在与她们周围的空气共振。盐线在昏暗之中亮起微弱的光芒,鹤见手中的铜镜表面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
窗口的引魂铃忽然撞出了非常响亮的一声,清脆空灵的声音在整个旅店中回荡着,屋内的温度骤降几个点。
“森贺秀明。”鹤见瑛轻声唤道,“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铜镜中影影绰绰地映出一个少年的轮廓。
“秀明。”
镜中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好像雾气散去那般,少年空洞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鹤见瑛,嘴唇颤抖,青白的脸让他看上去十分虚弱,像是能被风吹散的一团烟雾。
“森贺秀明,”鹤见瑛再次对他念出名字,声音比刚才更加坚定了一些,“我们是来帮你的。”
少年幽幽的目光与鹤见相接,但他的嘴唇动了动,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佐野川桃皱着眉,“他的灵体太虚弱了,再这样下去他连维持这个状态都会很困难。”
“那我们还能做什么?”西宫美羽问,目光从蜡烛跳跃的火焰移到镜中少年茫然呆滞的脸上。
鹤见瑛思索片刻,忽然看了看自己伤口还未愈合,沾着鲜血的手心,眸光微动。
“秀明,如果你也想要诉说什么,就用我的身体说出来吧。”
“鹤见瑛,你疯了吗?”佐野川桃瞪大眼睛,“不是所有亡灵都像松田一样。你是不是忘了上次——”
“我知道,但这次不是还有你在吗?”鹤见瑛说,“我会小心的。”
她将受伤的那只手伸向铜镜的镜面,朱砂所画下的招魂符号亮起光,镜面就像一汪金黄色的水,轻而易举地接纳了她的触碰,鹤见的手探进了铜镜之中。
下一刻,一阵冰冷的邪风从窗口刮进来,整间屋子仿佛一下子便坠入了隆冬腊月的季节,引魂铃剧烈地摇晃着,脆响变成有些刺耳的尖锐,蜡烛的火焰猛地被风压得低垂。
一只青白半透明的手同样从镜面中探了出来,干细的手指紧紧地抓住鹤见瑛的小臂。
“来了。”佐野川冷冷地说了一句,手中已经拿好了她的水晶球,准备随时终止仪式。
一道无形的力量从铜镜中涌出,鹤见瑛的身体猛地一颤,头向后仰,铜镜在她手中坠下,清脆地落在地上,贴着地面滚了半圈。
鹤见瑛睁开眼睛,双眼却是一片浑浊的灰白。
“……她没事吧?”松田阵平没见过这样的架势,无端紧张起来,又想起鹤见不让他走开这个角落,有些憋屈地收回迈出去的腿。
佐野川桃的视线还是紧盯在鹤见的身上,“你不是也附过她的身?旁观和自己亲身经历的差距很大?”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松田阵平的确附身过鹤见瑛几次,但他能够清晰地感知到鹤见瑛的情绪波动,即使是那些转瞬的恼火和不耐,或者无可奈何下的妥协,他都很清楚。他知道身体不完全受到自我操控的感觉肯定很糟糕,但绝对没有任何一次,鹤见的身上会透露出现在这样痛苦而难以反抗的气息。
那并不源自于此刻附身在鹤见瑛身上的森贺秀明,而是属于鹤见瑛本人的。
“你是、咳,你是森贺秀明吗?”
时间有限,西宫美羽自觉地接手了问询的职责,掏出她的工作笔记本,一边写一边问话。
“……是。”声音是从鹤见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却沙哑得吓人,好像几年没喝过水一样。
“那么秀明,你是因为什么而死的?”西宫小心地瞥了下鹤见灰白的眼睛,把笔记本抬起来挡住了脸。
声音沉默了许久,直到一支蜡烛的烛火忽然被风吹灭,他断断续续地开口:“悬…悬崖……跳了下去。”
“你是自杀?为什么?”西宫唰唰地在笔记上写下,夜风吹过,给她的脑袋吹得无比清醒,她想起自己在查阅白滨警署所记录的近期死亡率时,确实看到过好多起自杀案的记载。
“活着、没……什么意思。”
森贺秀明微微低下头,鹤见的脸被他做出一副哭丧的表情,“父母都抛下我了,我是…凉子的负担。”
“凉子女士从来没有把你当作是负担,”西宫忍不住说,“你陪在她身边的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有意义的。”森贺凉子房间里的日历就是证明。
秀明又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蜡烛又飞快地熄灭了两支。
西宫的心跳在胸膛里砰砰响,据说降灵仪式的五支蜡烛是引路灯,烛火全部熄灭之际,亡魂就会离开现世。
鹤见瑛的身体摇晃起来,垂着脑袋缩着肩膀,看起来有些不像是她了。沙哑的嗓音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随即,秀明用手握着拳,往脑袋上锤,好像很痛苦似的。
“是我……都是我不好……!”
他低低地说:“是我不好……才会让爸爸妈妈都离开我,才会生出奇怪的念头……医生也治不好我……都是我的错,让凉子这么痛苦……”
怎么说的都是丧气话。
“喂,小鬼。”松田阵平忽然开口,“说话就说话,干嘛动手动脚。”
森贺秀明用鹤见的声带发出惨兮兮的哭音。
“……你在白天的时候为什么用摩天轮向我求助?”松田阵平问他,“这个办法是谁告诉你的?”
森贺秀明歪了歪脑袋,好像在努力理解这个问题。蜡烛又熄灭了一盏,只剩下最后一支还在奋力地照耀着整个房间,可惜这点光亮确实微弱,几乎看不清屋内其他人的神情。窗外的雾气像是要从敞开着的窗口处挤进来,夹带着一股山林间松树的清香。
“漂亮的……鬼……”他开口说,“见鬼了。”
那语气直白而无辜,带着点稚童般的天真。
“啊?”松田感觉自己没听懂,“什么-漂不漂亮的?”
见鬼了又是什么意思?现在站在这里的哪个人没见过鬼。
森贺秀明没说话,只是用鹤见的身体直勾勾地看着。
松田:“……有多漂亮?”
森贺秀明继续歪着脑袋,好像他也没听懂。松田不太习惯鹤见的脸被摆出这样呆呆的表情——难怪每回附到她身上的时候她总是很抓狂。松田心虚地想。
“算了……”松田啧了下嘴,这小鬼现在好像不能进行太复杂的脑力活动,“这山怎么了,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他见过的幽灵也不算少了,神志被影响到秀明这种情况的并不多见。
森贺秀明灰白的眼睛眨也不眨,“山神…饿了……这是惩罚——”
真的是山神?松田疑惑地想。哪有这样的山神,通常意义上的山神不应该是某种守护者般的存在吗?
最后一支蜡烛也熄灭了。
整间屋子骤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铜镜在地上忽然弹动了一下,接着再度悄无声息。
濑尾健一郎默默地按开了房间的灯。
伴随着昏黄灯光的亮起,站在降灵仪式正中央的女人也恢复了神智,双手捂着脖子夸张地咳嗽。
“水……咳咳、要-要渴死了……”
她由于秀明刚才的*自虐*行为而显得满脸狼狈,头发被扯得乱糟糟,脸上没什么血色,白得像是一张纸。
佐野川拿了一瓶水给她,鹤见拧开瓶盖咕咚灌下大半瓶水,才疲惫地揉揉眉心,“天啊,他的灵魂几乎要消散了,把他拼起来弄得我浑身上下哪里都痛。”
佐野川桃又拿了瓶圣水递给她。
“我不喝这个。”鹤见瑛像是被冒犯了一样跳开。
“以防万一,你至少要喝一口。”
“泡过十字架的水有股恶心的味道!”鹤见瑛严词拒绝。
“这是你自己定的规矩。”佐野川稳稳地抓着那瓶水举在鹤见的面前。
“……”
想到降灵科成立之初,她信誓旦旦地写下的职工守则,鹤见不好再反驳,只能将瓶子接过来捏着鼻子抿了一小口,喝完立刻马上就把圣水放到桌子上推开,“这玩意儿就不是给人喝的!再说了,天使的圣光能越过太平洋照到日本鬼的身上吗!”
“这话让你说的…当心半夜遇到天草四郎的鬼魂找你辩论。”
“要是真的,他这会儿早就该在天堂了。”鹤见哼了声,往常她们用到圣水,基本上是把这玩意儿当水枪使,哪里需要滋哪里,一瓶圣水下去,保证鬼死灾散,一点邪祟之气都不留。但喝圣水这种环节,绝大多数情况下只发生在被恶魔附身的普通人身上……哪有人把这个当饮料的!
“鹤见前辈,秀明的事情……”西宫提醒道。
鹤见瑛正色道:“明天我们去山下的镇子里问问情况,他说的医生应该就是凉子在日历上所标注的心理疗所。至于山神……小桃,你和濑尾先生去打听一下修山路时候发生的事情?凉子女士说当时*惊扰*了山神,让我很在意。”
佐野川桃和濑尾健一郎互相看了眼,点点头,“没问题。”
“那我呢?”松田靠在墙边,双手抱臂,看着她们。
“你就——”鹤见瑛的声音卡壳一下,顿了顿后说道:“照看一下凉子女士,要是她醒过来了,就告知我们一声。”
“你在开玩笑?”
松田阵平的表情有点凝固,大概他没想到竟然有人会叫幽灵去照顾人类。
“哪有,松田先生很细心嘛,交给你我是很放心的。”
鹤见瑛弯嘴笑了一下,“很晚了,大家早点休息,明天才有精神解决案件。至于这些东西……我很快就能整理好。”
她把大家赶回自己的房间,然后关上窗户,把上面的引魂铃摘下来,再弯腰把铺在地上的塑料纸收起来。
为了确保降灵阵不会画错,那纸铺得很大,几乎占满了四分之三的客房空位,她一个人卷了半天,腰部开始泛酸,支起身体揉了揉,忽然看到佐野川桃正一声不吭地站在门边看着她。
“吓我一跳。你不是回去了!”鹤见瑛揉着腰呲牙咧嘴。
佐野川桃用一种晦涩的目光看着她。
*叹气*。
“你要是只打算看着不帮我,还是给我带上门吧。”鹤见瑛说。
“之前说过的,我们需要谈谈。”
佐野川桃走过来,帮她拎起铺纸的一角,上面的盐线一下被打散,窸窸窣窣地在塑料纸面上滑过,像小沙子般聚成一团。
“现在?在这里?这个时机?”鹤见瑛从她手里拿过那一角,把一整张的铺纸都收在手里,半干不干的血粘在上面,好像正在收拾某个凶案现场。
“现在。在这里。这个时机。”佐野川桃肯定地说。接着又无奈地叹息,把那些仪式垃圾拿了过来,“小心伤口发炎,没包扎就别碰盐了。怎么还和以前一样有自虐倾向。”
被忽视的刺痛不甘示弱地再度重返她的神经末梢,不小心沾染到盐粒的伤口火辣辣地烧灼起来。她像是这会儿才找回属于自己的知觉,甩甩手腕。
“我才没有那种毛病,”鹤见瑛尴尬地抬起手在脸上蹭了一下:“只是晚上出了太多事情,忘记了。”
“别给我来这套。”佐野川桃冷眼睥她,知道她颇有*挑战精神*,总以为自己的免疫力是世界上最好的保险:“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什么啊,我又不是那种人。”鹤见瑛干脆盘腿在地上坐下,冲着她无辜地眨眨眼睛。
佐野川也在她面前坐下,直接说:“我这两天给你抽了很多张牌。”
“怎么啦。”鹤见的视线飘忽不定,清清嗓子:“从前让你占个卜你还要收我钱呢,现在你这么大方?”
佐野川不管她的顾左右而言他,而是问:“你最近是不是又开始做那个梦了?”
她们以前住过同一个宿舍,佐野川曾在某一段时间里频繁遇见鹤见梦魇,惊惶不安地陷在怎么也醒不过来的噩梦之中。
“……”鹤见的手指轻轻抽动了下,垂下眼帘。
她梦见——父母的血从眼角流下、属于死亡的血腥气味化为实体、如影随形的哀怨怒吼像要撕碎她的耳膜……那些记忆伴随着气味在她脑中闪回,好像有根来自外部的细针,开始一刻不停地搅动着她的神经。
“高塔、死神、月亮、宝剑十……塔罗总共有七十八张,我甚至拿不出一张代表*一切正在向好发展*的牌。”
鹤见一直觉得佐野川的眼睛要比其他人乌黑很多,以至于长久的凝视下会不自觉让人产生恐惧之意,但是当那双眼睛望着自己的时候,她好像只在里面看到了无言的悲伤。
“你知道我的*未来视*通常都蛮灵的吧?虽然只能看到碎片,非常短暂,但是我也算是能够窥见未来一隅的灵媒。”佐野川桃对她说,“你在那些碎片里看上去都很糟糕。”
她轻轻吸了口气,语气柔软了一些:“小瑛,我很担心你。”
“……未来是会被改变的。”鹤见瑛低下头。
“如果你真的打算做改变的话。”
佐野川总是能一眼看穿她,她们认识了太久,两个在他人眼中性格古怪的亚裔一起在异国他乡生活十几年,早就把对方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你总是逞强,好像天塌下来得让你先撑着一样。”
“我没有在逞强。”鹤见忍不住强调。
“你在透支自己,从年初开始你有休息过吗?”佐野川紧盯着她,“连松田附身我也不说什么了,他那种情况,保不齐哪天真变成了个*摩天轮之神*,但你现在随便接纳陌生的幽灵进行降灵,可一点都不像是要做出改变。”
“特殊情况特殊对策嘛。”鹤见小声说,“降灵仪式只能维持那么一会儿,森贺秀明的灵体又那么脆弱,要是这次没问出什么,说不定就没有下次了。”
佐野川也叹了口气,发现此女依旧是一副看着很好说话,实际上却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信赖自己的团队。”
“我很信任你们啊。”鹤见理所当然道。
“这最好是你的最后一次。”佐野川摸摸她的脑袋,把她乱糟糟的头发理顺,“我知道你为什么想让松田留在这栋旅馆里,灵体进那片森林太过危险,但……他一看就是和你一样的倔脾气,你要是不和他说清楚,他肯定会自己跑进去的。”
鹤见皱着眉:“那山里的东西摆明了就是太饿,凡是有点灵能量的都要被吃干净,更别说他那种纯灵体,折腾一趟下来就要和森贺秀明一样了。”
“饥饿的妖怪,或是堕化的山神,那么饿,松田的灵体肯定一到这儿就被注意到了。你把他丢在这儿还不如带在身边。”
鹤见瑛沮丧地说,“饿死鬼最麻烦了,真不知道祂用的*咒*是什么……凉子女士身上的我目前还没有头绪。”
“所以你得和松田说明白,不说明白别人怎么会知道呢,他还是个类似于幽灵警探之类的存在,就没必要拿人类社会的隐秘原则行事了。”佐野川轻轻扯了下鹤见的脸颊,发现自己的好朋友在某些时候还挺呆的,“小瑛,你可是在一个全国顶尖的降灵师团队里啊,你的责任也是我们的责任。”
佐野川桃拍拍她的肩膀,“垃圾我给你拿出去烧了,你记得包扎一下手,早点休息。”
说完站起身,提着一袋裹着纯盐和朱砂痕迹的塑料纸走出了鹤见瑛的房间。
鹤见瑛还是坐在地上,张开手掌,傍晚时手心被木筷子划破的那道伤口因为刚才的降灵仪式里变得更加严重,湿乎乎地渗着血,而被森贺秀明抓到的手腕上则留下了一道青黑色的血瘀手印,看着更加凄惨了。
房间的门在这时被敲响了,鹤见以为是佐野川去而复返,问:“还有什么事?”
男人的声音隔着门板,听上去有些闷,“我可以进来吗?”
鹤见一愣,怎么是松田阵平?
她从地上起来,走过去把门打开一道,“有什么事?”
旅店外的走廊上只有几盏微弱的灯光,松田阵平西装革履地站在那儿,脸上还有副墨镜,此情此景看着非常奇怪,更奇怪的是,他的两只手各提着一个箱子。
“我看你的伤一直没包扎,就在大厅找到了紧急医疗箱。”松田阵平说,“还有晚饭,你今晚好像没吃几口,我和濑尾先生整理的时候打包了一些,西宫的已经给她拿过去了。”
“噢-谢谢。”鹤见伸手去接,可松田却没松手,“嗯?”什么意思?
“你自己可以吗?”
鹤见露出一个半月眼,“瞧不起谁呢?我八岁就在猎魔了。”
松田阵平的唇角溢出一点笑意,“我只是看你一只手可能不方便。”
“那你进来吧。”鹤见低头,把门槛上的盐线扫开,又忽然抬起头问:“你在外面站多久了?”
“五分钟……左右吧。”松田阵平一点没犹豫,理直气壮地说,“你们刚刚说的我都听到了。抱歉,但我不是有意的。佐野川和我说先来后到,让我在外面排队等着。”
“……小桃就是喜欢胡诌,怎么她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啊。”
“失忆人士不是得听话点才好吗?”
听听这无辜的语气,难怪这人能把她的嗓音说出酒井法子的气质,脑袋里装了太多狗血电视剧!
松田把医疗箱和食盒放在桌子上,示意鹤见瑛在沙发上坐下。
“虽然我猜阴阳师的体质会特殊一点,但就算是超人也有可能因为长时间的失血而休克,你该早点包扎的。”松田熟练地找出棉花和碘伏,拿镊子夹着准备给她清理伤口。
“地球上的氪星人晒晒太阳就满血复活了。”
“你又不是氪星人。”
鹤见瑛哼哼,“我是阴阳师啊,*安倍晴明*听说过吗?我们照照月亮就满血复活的。”
松田阵平看了眼窗外,雾气浓得好像能吃人,能见度可能只有几米,别说月亮了,连路灯都看不大清,“真可惜,你在这儿可能找不到满血复活的机会了。”
他把鹤见的手抬起来看上面还有没有异物的存在。
鹤见不太自在地抻了抻手指,说:“我冲过水了,只是血又渗出来了而已。”
松田于是给鹤见瑛的伤口消毒,沾着碘伏的棉球在触碰到那道没有愈合的伤口上时,鹤见‘嘶’地吸了口气,手臂下意识地往回缩,让松田抓着手腕给拉了回去,鹤见又‘嘶’了声,这回是让幽灵冷到的。
“你怕我在山里被吃掉,所以不愿意让我进去?”松田阵平忽然问。
“我只是提个建议,毕竟你也不是我下属,你有主观能动性……”鹤见咕哝着,他们俩才认识几天啊。
但是看到松田在自己面前垂下脑袋,她默默将没说出口的半句话咽了回去,这毛茸茸的头发让鹤见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养过的一头长毛狼犬,她给取名叫做*可可太郎*。可可太郎是一只强壮忠诚的狼犬,具备非常优秀的自我防卫能力,会警惕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靠近——不过在她七岁出国之后,可可太郎因为不服管教,被长辈送走了。
也没有那么像。太郎多听话呀,从来不会问东问西。
“你要不要把墨镜摘下来?”
“啊?”松田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眉间折起几道痕迹,也不是不耐烦,只是感到不解。但还是很听话地把墨镜往上推,架在了脑袋上,忍不住又说了遍:“我看得到。”
总是被藏在墨镜后的双眼非常明亮,大概能称得上*神采奕奕*,看起来几乎没有独属于幽灵的那种愁怨的苦闷。
……好吧,还是有点像的。
可可太郎…二号?
鹤见瑛摸摸鼻尖,视线落在一边。
“你可能不好应付山林里的那家伙,”她解释道,“像你这样的灵体是最为纯粹的精神能力,同时又没有肉*体的束缚,非常容易被吸收。就像速溶咖啡和咖啡豆的区别。”
“听上去味道很好。”松田阵平说。
“别打岔。开车过来的时候,我们差点在山林里迷路绕不出来。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不想让人靠近某处而设置的迷阵,现在想来,这应该是为了捕获灵体而专门放在山林里的。不是为了防止有人进去,而是不希望有人能够出去。像小桃那样对灵力更敏感的人就容易永远被困在山林里不出去,最终成为对方的食物”
一般人最多在里面打个盹,强打精神绕几圈也就能找到大路,而对灵力感知度高的人,可能就要无休止地在里面绕圈,直到体力耗尽或是心生绝望。
……难怪这里有不少的自杀案。
哄骗人类自我了结后的灵魂与自然死亡和他杀并不相同,在基*督*教里有自杀者不能上天堂的说法。耶稣是否真的不救赎自杀者,鹤见瑛也说不准,不过以她们这些年的观察来看,自杀的灵魂确实会在俗世多停留一段时间,而这些灵魂既没有过多的遗憾,也没有太重的怨恨,作为精神能量体来说是无比纯粹的。
松田:“难怪我总有种要走进山林的冲动。”他把棉球丢进垃圾袋,拆出一包无菌纱布,比划着想怎么给鹤见瑛缠上。
“你不是想要找回记忆吗?”鹤见说,“要是被吃掉了,我就算是安倍晴明转世都不可能把你救回来。”
“但是有人向我求救了嘛。”松田把纱布从鹤见的手腕上开始缠起,从手掌中心斜斜地绕过虎口,最后再固定住,“总不能放着不管吧。”
“……你这种情况就属于是被英雄主义电影荼毒惨了。”鹤见瑛真心实意地对他说:“少看点电影吧。”
“这算什么个人英雄主义,这不是还有你们吗?”
松田咧嘴笑了笑,两只手捏着纱布的两端,在她手上缠来缠去。他身上既没有普通幽灵缠绕着的怒火,也没有那些矫枉过正的偏执,心平气静到叫人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既要他以这种非人的状存挣扎于此岸与彼岸之间,又要他以人的道德和责任去拯救什么……这简直就是在造神。到底是谁让他做这些事情的?难不成这世上真有什么*摩天轮之神*?还是他要如赫拉克勒斯那般完成十二劫难才能赎清罪行?
“嘶。”鹤见瑛忍不住转开了脑袋,感觉好像有圣光要闪瞎她的眼睛!
“我弄疼你了?抱歉。”松田以为是自己太用力了,于是缠纱布的力道放轻了些,以一种不太符合他个人气质的温和包扎完她的手掌,又仔细看了看她手臂上的淤青,脑中不知怎么的闪过一句:“24小时内的淤青可以用冰敷来缓解。”
他自说自话完,忽然拿手捂了上去。
鹤见瑛被冷得打了个哆嗦,瞅着他按在自己肌肤上苍白的手,只觉得有冰棒紧紧地粘着自己——记得他的胸膛好像没有这么冷啊——勉强接受了这个诡异的姿势,“你包扎的手法还挺熟练。”
她们被后勤部惯坏了,通常在案子发生后不超过半小时内,后勤部的人就会开着救援车抵达现场。
“警察学校教过吧,不是说我生前是警察吗。”松田说,“出勤要是不懂紧急包扎才会出大问题。”
手掌上的包扎非常标准,步骤能够被拍照下来放进教科书里。
“……你说得对。等案子结束回去,我就让大家重新复习一遍紧急救援课。”
松田阵平闻言,抬起头对她笑笑。鹤见忽然心惊肉跳,手臂的位置好像被电了一下,整个人从沙发上蹦了起来,甩开他的手。
“太冷了!过-过两天它自己就会消下去的,淤青而已,不麻烦你了。”
她捂着自己的手臂,表情有点茫然,可能是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松田阵平很无辜地收回手,“那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和你一起行动。”
他低头收拾医疗箱,头顶的墨镜又重新滑了下去,好端端地架在了高挺的鼻梁上,半分钟后,他就提着医疗箱离开了鹤见瑛的房间。
……好莫名其妙的墨镜幽灵男!
鹤见瑛在原地愣了几秒,然后慢吞吞地踱回沙发,扒拉了一下松田给她拿过来的食盒,还是温的,大概是拿上来之前加热过。
惯用手受伤,包扎完之后总归有些行动不便,她艰难地吃完饭,又去浴室冲澡,伸着一只不能沾水的手,以至于那条手臂酸痛无比,像在健身房里拉练了几个小时,累得她把自己塞进榻榻米里的时候就立刻变得昏昏沉沉。
她在临睡前给千川发去一条报平安的短信,手机置在枕头边上,两眼一阖,便陷入沉睡。
梦境像是从浓雾后伸出的一只手,悄无声息地将她拖入了另一个世界。
一些走马观花的记忆碎片在她眼前闪过。
父母的声音,姐姐的声音,佐野川的声音……像是损坏的播音器,断断续续地流过。
鹤见一眨眼,看到母亲正向她走过来,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就像她记忆中的母亲。但那笑容越是靠近,便越显得僵硬,那双与她极为相似的眼中缓缓流下一道血泪,鲜红的颜色沿着脸颊滴落下来,砸在衣服的前襟上。
“妈妈……”
鹤见瑛慌乱地伸出手,但好像只是穿过了一团没有实体的虚影。
一个人影从远处向她跑过来,那女孩很年轻,只有八、九岁,扎着辫子,一脸怒意,仇恨和厌恶不假辞色,用尖锐的声音大声说着:“我恨你!是你害死他们的!我恨你!”
“姐姐——不是我…没有……”
辩解虚弱而无力,她被女孩用力一推,向后跌去,如同整个人下坠。感知悬空了一瞬,随即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回归寂静。
在这个世界里,整片天空都被一种诡异的深蓝色笼罩,月亮悬在天幕之上,色泽近乎透明的蓝光如死水般铺开。
蓝月的光线并不温暖,而是一种透骨的冰冷,仿佛每一道光芒都是一把锋利的刀刃,将大地切割得支离破碎。
沙滩倒映着天空,那原本柔软的白色沙粒变成了一种惨白的骨灰色,地表覆盖着一层光滑而细腻的涂层,踩上去却没有质感,仿佛脚下的不是沙子,而是一张巨大的皮膜,轻轻一碰便会鼓起暗色的涟漪。
远处奔涌而来的海水比夜色还要浓稠,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黑色,黏腻如沥青,每一次海浪拍击在礁石之上,都会发出一种沉闷的,仿佛从远古传来的心跳声。而浪花溅起时不会破碎,更像是某种有生命的生物,正粘在岩石上蠕动着,最后一点点缓慢地融回到那片黑色的海洋中。
鹤见瑛站在悬崖之上,她认出这里是白滨,但又与白滨截然不同。脚下的影子被蓝色月光照得细长,怪异地扭曲着姿势,好像并不属于她。
身后的山林之中架着数个巨大的鸟居,红漆的颜色褪去,枯木般扎根于森林之中,形成一条连绵的灰红山坡。
一颗不知是谁的脑袋立在鸟居的尽头,庞大得如同另一个星球,上面是难以辨认出的面容,既像是一个女人又像是一个男人,衬得周围一切都渺小无比。
鹤见瑛疑惑地看着那儿,头颅忽然睁开双眼,金色的眼睛转动着,对上她,里面映着她的身影。
祂说:好久不见。
风在白滨的海岸边上低语,发出难以言喻的音节。
一切在倒置中旋转、淹没、坍缩。
鹤见瑛从床铺里惊醒过来,额头渗出一层冷汗,耳畔似乎仍有窃窃私语的呢喃,心脏在胸膛里跳得正猛,窗外天光大亮,昨夜的浓雾好像从未出现过,天空是湛蓝色的。
又是这个梦。
鹤见瑛疲倦地揉揉脑袋,手上传来一阵刺痛,她才想起来昨天自己受了伤。
时间还早,前一晚定下的闹钟都没响起,只是手机在枕边震动了一下,居然弹出来一条来自千川幸二的短消息。
「瑛姐,白滨的镇子里又上报了一起自杀案。会不会和你们正在调查的事情有关系?」
[1]松田阵平的角色原型是松田优作饰演的《向太阳怒吼》中的刑警柴田纯。《向太阳怒吼》是东宝集团制作,日本电视台播放的刑警系列电视剧, 播放时间为1972年(昭和47年)7月21日至1986年(昭和61年)11月14日,共有718集
[2]天草四郎是日本江户时代九州岛原之乱的领袖,*天*主*教*徒。搞fate的应该挺熟,*救济世界的圣人*(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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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Yama no Kami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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